Friday, December 31, 2010

从经济学家Mancur Olson的常驻匪帮模型谈起----写在2011年前夜

按语:近日深受新浪网博客、微博及新闻栏目中的有关事件触动,一时心绪难平。新年将近,只得请我小P孩儿丈夫捉笔,赶在年前匆成此文,不妥之处,我也有责任,并感谢斧正。

经济和社会学家Mancur Olson(曼瑟·奥尔森,1932-1998)执教于马里兰大学,其经济研究以面对现实、逻辑缜密而著名。Olson创办了由美国国际开发署(U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出资的机构改革与非正式板块中心(Center on Institutional Reform and Informal Sector),该中心在45个前共产、第三世界国家设立了分支机构。

2000年出版的Olson遗作《权力与繁荣》以常驻匪帮模型作为起点,剥离了对执政者道德水准的依赖,纯粹从利益角度分析执政者对局面的掌控。这个模型非常简洁:有组织的犯罪团伙一旦在某地控制局面,团伙成员本身不从事直接创造财富的生产活动,其功能在于维持社会秩序并收取保护费,其势力发展到常驻匪帮阶段,比如书中列举的中国20世纪上半页的军阀割据局面,保护费则被税收替代。为了取得利益的最大化,匪帮首领即便再贪得无厌,也不能无限提高税率,否则将面临农户饿死、商贩破产、辖区内人口向外迁移的局面。而民众如果有选择的话,会在常驻匪帮和流窜匪帮之间选择前者,因为后者没有足够实力维持辖区内正常生产和生存秩序,也没有力量对付当地和外地其他匪帮对辖区内民众甚至对流窜匪帮团伙本身进行的敲诈勒索。由于流窜匪帮自身的弱点,其成员普遍短视,直接造成行为上的不受制约和不计后果,其手段也注定极为凶残。

Olson的这个模型和其他社会学模型相比,由于没有民主、人权等近几百年间人类文明发展具有标志性的概念,应用范围也就更加广泛。

说到这里,我们来看看几天前浙江农村钱主任遇难这个悲剧所处的严峻的时代背景以及如果处理不当可能带来的若干灾难性后果。

钱主任生前曾经为村民利益说话而身陷囹圄,遇难时虽然只是一介村民,却身孚民望,他的不幸所带来的震撼远远超出了农民这个社会阶层,甚至超越了人种、国界,在国际上也引起了广泛关注。

可以预见,这时不仅有人会千方百计的遮掩事实、销毁证据,同时也必然会有人如同要给任何身孚民望的人物抹黑那样,开始往钱主任身上摸黑。

从这些手段和事发后有关方面的表现来看,这个事件给目前本已危机四伏的局面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有人担心如果一旦被撕开缺口,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人没有想到的是:理性表达村民意见、一再被打压、一再继续坚持理性解决村民利益被侵犯问题的这样一位前村长,正因为他们这样的人以前不计个人安危、出面为民众有所担当的理性和道义,在危如累卵的局面一旦失控的情况下,只有他们才能够有效地发挥理性和道义的力量,让那些即使因双手沾满鲜血而死有余辜的行凶者得到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并有让这些既是行凶者同时又是体制受害人的身边的那些无辜亲友、后人得到公正待遇的可能。

当然,从一些权力拥有者、利益攸关者在此间所体现出的肆意和傲慢来看,他们对局面的险恶并没有足够的认识。我们就来看一看他们自身已经处于什么境地,他们已经把我们的民族推到了何等境地。

2010年由于此前有关部门一系列的作为,2008年在北京和2010年在上海耗费巨资打造的盛世和谐、万国来朝和原指望凭藉挟洋自重而提升对内控制的局面在近海的一片隆隆炮声中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以往遇到这样的局面,一个迫不得已却也不失效用的方法就是鼓起同仇敌忾、玉石俱焚的斗志,以稳固对内的控制并争取对外的周旋空间。如果内外交困的北朝鲜尚且可以这么做,难道一个外汇储备居全球之冠的大国就不能如法炮制?

北朝鲜的外部对手主要是南韩和美国。而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已经为世界走出战后格局、实现民族和解创下了一个先例。朝鲜半岛38纬度线两侧的百姓毕竟是同胞兄弟,由于政府、体制和周边大国的原因,一时还没有破镜重圆,但随着经济发展或强人没落,老百姓对政府的影响力会增加,逐步实现民族和解的路并没有因眼下局势的恶化而完全堵死。

那么在这个地区拥有重要影响的美国,对于整个朝鲜民族来说,又是怎样一个角色呢?美国,这个由那些因为信仰的原因而被迫背井离乡的移民创建的国家,今天的人口构成中每十几人中就有一个是亚太后裔。和所有移民一样,来自亚太的移民尤其以勤奋、节俭的传统美德著称。根据美国的法律,依赖民众纳税才得以运行的政府,其外交政策必须在20多年的年限到期后解密,这也就迫使历届政府决策不仅要对美国人民负责,由于美国在世界上的独特地位,其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危亡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单从美国试图在东北亚保持影响这点出发,五角大楼就绝对不可以杀戮北朝鲜平民,那样做不仅38线以南血脉相承的韩国人不会赞成,在美的韩裔、亚裔也不会赞成。

2007年4月,小学三年级时从韩国移民成为美国永久居民的佛吉尼亚理工学院的一名大学生赵承熙在校园内射杀32人后自杀,这一惨案让多少家庭梦碎,同时也令举国震惊。此后媒体的大规模连续报导中,我们看到在校园内设了一个露天灵堂,每块石头代表一个受害人,石头前摆放的是郁金香花和美国国旗。总共有33块石头,因为其中一块是美国民众为赵承熙安放的。一位秋季即将入学的名叫Elizabeth Lineberry的新生告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赵的家人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样,也是受害者。

从美国这个移民国家的一个尚未进入大学的女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在朝鲜半岛的影响力不是完全靠海外基地和航空母舰来维持的。如果38线如同柏林墙那样开放,民众的选择不言自明;即使北朝鲜完全崩溃,那里的人民也还有得到南韩和国际社会拥抱的一线希望。

相比之下,中国面临的情势就要复杂得多。美国从庚子赔款时代起的百年间对华政策比较一致,历届政策制订者对中华民族的人文传统有所了解,认为这样一个勤劳、和平的民族如果被列强瓜分,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在目前美国主导的世界格局下,尤其如此。但是这样一个具有优秀传统的民族,如果由於内部不受控制的黑恶势力,一味为了彰显强势,公然和神州大地上的不同民族、不同群体相敌对,那么,现有的国际间的利益攸关者首先只能是防范危害的扩散,其次才会是帮助维护中华民族的融合,且不谈维护中华民族的融合在中国的四邻还面临重重阻力。

从这个视角回顾2010年在东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其脉络就十分清晰了。

21年前,当北京面临对外开放以来当时最严重的危机时,不是没有想过走出困局的方法。但是,当时苏联在越南、柬埔寨势力范围界定非常清晰,美国自1980 年代中期和苏联冷战进入新的高峰期,军事准备空前充分。北京的最终决策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其一系列后果中,有两点需要指出:一、丢失了体制内主动变革的时机;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不得不与此后兴起的权威体制打交道。

二次大战以来,西方已经积累了和权威体制打交道的丰富经验。

美国的盟友中就有不少采用这样的权威体制,我们熟知并且后来转型成功的就有韩国、台湾。当然也有大量的反面例子,比如数届西贡政府和一些被称为拉美化的第三世界国家。在这些反面例子中,人们可以看到这些政权并不一定立即落入失败国家(failed states)的结局,一段时间内名义上仍然拥有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和中央集权。其最高统治阶层通过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仍然不受来自民众的直接挑战。但它对社会的全面管理能力则日益削弱,所以它只能有选择地强制贯彻某些意志,尤其是这样做能够最有效地起到威慑作用以象征性地彰显中央集权,但在国际社会普遍关注的诸如人权、环境、核扩散、艾滋病传播、食品安全等方面,即使有意为之,却仍然无能为力。这种体制演变下去,权威不再,如果辅之以大规模腐败和资本外逃,无法保障最基本的个人权益和社会公义,就落入流窜匪帮的模式了,伴随而来的是内部争斗的激化和外部地位的降低。

除了需要维持和大量盟友的关系,美国对前苏联这个当时最大的权威体制对手也有一整套应对方案。面对可以全面打击美国本土的苏联核弹头,美国的计划是:当核攻击将华盛顿夷为平地,宪法规定的总统、副总统等遇难之后的权力衔接程序会因国会无法聚集而发生中断,这就必须启动后备方案。而此前早已离开华盛顿前往他处的三位内阁部长将负责完成权力转接、统筹美国遍布世界各地的剩余的军事力量。那么美国和其他列强如何确认某位排名偏后的内阁部长,在绕开宪法规定顺序的情况下,继任美国总统了呢?关键是这三位部长都配有一名军方联络员,可以号令美国核潜艇在指定的国际水域浮出水面,美国三军总司令也会同样要求对方的最高权力掌管者显示有能力号令其所辖核潜艇在特定的国际水域浮出水面,这样才能保证事关人类文明能否得以延续的谈判不是在和担不起责任的流窜匪帮浪费时间。

这个演习在里根任内连续进行了数年,其中两位军方联络员后来在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期间担任的职务都是国防部长。而2009年即宣布要访问中国的盖茨,和这两位前任相比,资历毫不逊色。除了常规战争,他具有长期秘密战争,包括意识形态领域心理战争的经验。2010年,尤其是接近年底时,美方的一系列举动让一些人觉得不应在此期间邀请盖茨访华,但这并不能妨碍盖茨的访问成为2011年1月中美交往中两项最重要的日程之一。

就在2011年中美互访进入倒计时,浙江地方官员涉嫌卷入钱主任遇难一案,问题的严重性已经超出盘根错节的利益分配了。这基本上是在挟洋自重破局之后,最高权力核心不得已为下一轮对外折冲营造内外气氛时,冲击第3、第4、第5代最高权力机构的威望,如果处置不当,在政治、军事和外交上的损失难以估量。

今天,对那些失去道德底线的当权者和借网路散播金钱和权力傲慢以期破坏和谐的少数败类,已经不再有人需要乞求他们的良心发现。需要提醒他们的是,善待那些以生命和信念赢得众望的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这也是给你们的后人留点余地,不要让中华民族千百年的融合断送在你们的轮下。以前曾经贵为京沪一地之尊的高官,不也还是会由於世易时移而被抛弃的么?

那些农村的、城市的,体制内、体制外,受过教育和没有钱完成学业的同胞,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们还在为尊严奔走,为良知呐喊,我请求你们原谅我把Olson 不需要当权者道德底线为前提的模型用在了我们这个创造过古老文明的国度,用在了这个哺育出那么多优秀儿女的民族。也请允许我向你们道一声珍重,你们的肩上担负着神州大地未来民众、族群和解的重任,保护好自己也才能撼动那些正在这个民族存亡之秋犹疑不定的人们,共同传播事实,匡扶正义。

今夜,我洒一碗清酒,祭奠我倒在暗夜里的兄弟。

今夜,我点燃一支烛光,和遍布天涯海角的炎黄子孙一样坚信:我们这一代人将共同迎来中华民族新一轮的曙光。

第九十八篇

Saturday, December 25, 2010

搬家

根据新上司的建议,在网上查到了一家号称是搬运费低廉的饥饿学生搬运公司(starving students moving)。电话里说好了我的跨州长途搬家费是5百多块。日用杂物和书籍,都是我自己打的包。大大小小有40多个二三四十斤重的纸板箱。

搬家那天来了一辆集装箱大货车,看到这庞然大物停在窗下,有一种杀鸡用牛刀的感觉。两个年青人告诉我他们从加利福尼亚开过来,我还纳闷儿他们怎么从这么大老远的开过来。他们先是将我的每个纸板箱子贴上编号标签儿,然后就推着运货的小铲车来来回回将东西搬到大车上去。我也没闲着,帮他们一起搬,看到车厢里面已经装有其他货物,估计是他们在运货的途中顺路捎带着搬家,所以搬家费相对低廉。

东西由他们拉走了,我自己开车还带上个搭车去波士顿访友的女同学。一路上有个人聊天儿还算不累,到了新居没多久他们的大货车也到了。卸完货,满屋子乱堆着东西,只能在厨房洗碗池子边的柜台上腾出个地儿准备写支票付款。

只听一个夥计嘴里咕哝着什么词儿,听着象是在说table(桌子),但发音短而含糊,好象tippo,我没听懂也没理会。估计他见我没反应就说要找个电话请示他们的经理。屋里还没接通电话,那时我也没手机,我们在附近加油站找到个路边的公用电话。估计长途通话传音不是很清楚、又是在室外风中,看他扭着身子捂着耳朵听得不真、说得也累。

结果是我多付了好几百运费。不是电话预约时说好了单卧室(one bedroom apartment)的搬家费就5百多吗?何况我还只是单间(studio),就多了几本书也没什么家具。他解释说货车在装运我的东西前后都在高速公路上的过磅处秤过份量的。那意思是我的东西超重了。那就甭废话了赶紧写支票吧。

他们走后,我的那位访友女同学问我,那人跟你要小费,你怎么没给呀?

哟!我怎么不知道搬家也要给小费这个茬儿呢?!我也没听他跟我要呀?

他刚才一个劲儿地嘀咕tippo tippo,就是那个意思。

哦~我还纳闷儿他说桌子,桌子干嘛呢?!我还想没有搬运什么桌子呀?!这不是耳朵打八折是什么呢?!呵呵~

估计是那夥计看我不接茬儿也不好明说,就不得不用了出门打电话这一招。结果,付款中一定是包括了我那份被慷慨了的小费。

后来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儿,小费不仅适用于餐厅、旅店,跟服务性行业的人员打交道基本上都是要给的。有的是按次、有的是年终结算。例外的是有些快递公司规定不收、去政府机构办事儿不给、看病不给。有一次年底给邮差小费时,正好碰到个临时代班的,他当即表示要把小费转交给专管这条线路的女邮递员,我们坚持额外给了他一小份儿;后来收到女邮递员贴了四毛几分钱邮票寄来的圣诞答谢卡(虽然这卡也是她自己投递的)。当面收到的都口头表示感谢,通过同事转手收到的,则会邮寄或在门外留一张答谢卡。

第二天送女同学走后,一个人慢慢儿整理屋子,发现一盏落地灯的立杆断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大水晶盆子碎了。

拿发票去报销搬家费时我的那位顶头上司还因为运费高于她的估计而略显得不高兴。


地处丁字路口的这栋房子的二楼,从右边数起第二、第三个窗子便是我的新居,一室一厅,月租$750,后来涨价到$800多。楼前停着我那辆1988年的Nissan Sentra(日产Sentra)小红车。


客厅兼餐厅,大窗子朝向西南,刚刚搬来,还没置办家具。挂装饰布的墙壁背面是卧室。


客厅东南角,很喜欢这光与影给人带来的视觉享受,这株高大的凤尾葵是T送我的乔迁贺礼。

1997年9月

1997年9月

照片放在镜框里,后来玻璃碎了照片有磨损,1997年9月

1997年9月,Marblehead MA(马布尔黑德,马萨诸塞)

马布尔黑德镇 (Marblehead)位于麻州东北部,波士顿以北17公里。这个港口小镇据说是美国海军诞生地。


客厅西南角,靠西墙边是办公桌与花架,镜框里的是画家教授T的铅笔画,一组尼亚加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景物与游客草图。

又一组光与影的魅力


客厅兼餐厅的西北角,还没有餐桌的餐厅一隅, 画架上的油画和储藏室右边的铅笔画是在社区学院读书时的静物习作,画的是教室里的杂物。

1999年秋

有了正规的工作,不用再打工了,挣的钱也能够置办点儿家具了,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的感觉。

1999年秋

1999年秋


1999年秋

1999年秋,墙壁背面是厨房



隆冬时节的窗外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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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25日图片编辑
2018年9月30日图片再次编辑

第九十七篇

Sunday, December 19, 2010

面试

1997年夏天毕业时正赶上互联网泡沫,工作机会比较多。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终於有资格找个像样点儿的工作了。将整理好的个人简历往人力仲介怪物网(Monster.com)上一挂,就有好几个电话面试。一来有点儿兴奋,再加上没有经验,第一个电话达成口头协议后,我就放弃了其他的机会。

那个电话是我后来的顶头上司打的,她有点儿口吃,但不严重。她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情况,还问了几个什么问题不记得了。没忘记的是,她问我对年薪2万8外加4千期权有如何想法。我提出是不是工资多给点儿,期权少拿点儿。

我会去帮你努力争取3万的工资,她说。

啊~你真好,太谢谢了!我回答,正准备挂电话。

再问一下,如果就2万8的工资你还来不来呢?她又加了一句。

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好象是她一定会去为我争取3万工资的,怎么能对她说不呢。

那好吧,我回答。电话挂了以后我很后悔,后悔就这么傻乎乎地被她绕了进去。现在想想也许她的权限有限又想聘用我就问得比较直截了当,而我当时就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拙嘴笨舌、反应慢半拍是我待人处世的常态,说得好听点儿我这人有点儿厚道。小时候孩子间的吵吵闹闹、尤其是在中学里无缘无故地被女同学妒忌欺负,无论是口头论辩还是肢体推推搡搡,我都是委屈地被接受、不知如何反驳,往往是在事过几分钟之后,才想起来蛮好这样那样地反唇相讥至少不输,应该如此这般地出手反击哪怕自卫。做数理化习题可不这样,往往老师写的一黑板的回家作业,我都是思路敏捷、刷刷刷三下五除二地把回家作业当课堂作业完成了。

过了两天听老师说我们系的毕业学生找第一份工作的年薪基本是4万。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讨价还价了。后来的几个电话都因为我已经约了去那家公司面试,也没问具体情况、工资待遇等就婉言谢绝了他们。

只身一人开了7个小时车去波士顿面试,住在公司帮我定的丽思卡尔顿酒店(The Ritz-Carlton)。第二天一早,那位电话面试过我的未来女上司来到酒店大厅对我进行第一轮面试。她看上去三十上下,意大利血统,浓眉大眼、深褐色浓密长发。给人的初次印象是相当精明能干、却也显出点儿严厉苛刻。伴着时不时的口吃、眨眼,右肩膀手臂还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尽管有这些生理缺陷,她却丝毫没有一点儿自卑感,反而散发出咄咄逼人的自信。

面试后她带我去了公司,一家一共才12个人的小公司,利用电视互动(interactive television)面向社区提供学校、天气、体育等点播信息内容。一圈面试下来,见的人也差不多了,结果双方都很满意,我尤其喜欢那里的环境。波士顿128公路沿线丘陵起伏中座落着数以千计的高科技开发公司,有小硅谷之称。


我们公司所在的大楼西南侧。


大楼正面朝南。


大楼东南角。


左邻右舍的大楼里也都是高科技公司。


现代化大楼栋栋窗明几净,进进出出的人个个自信风流。虽然从大楼的停车场望过去有点儿「树矮墙新画不古」,但是楼与楼之间却有着草甸花坡、小桥流水的幽雅。

1999年秋办公楼周边
1999年秋办公楼周边
1999年秋办公楼周边

 从报纸上找到一个距离公司只有3英里的公寓,月租金$750,电话联系后马上见了房屋仲介,签了住房合同。赶回雪城,准备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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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24日图片编辑

第九十六篇

Saturday, December 11, 2010

画室里的模特儿

以前总觉得画室里的模特儿很神秘,早在国内的大学里我们所的六楼正好是个艺术系的画室,我的办公室在五楼,上六楼的楼梯口还装了个铁栅栏门,就更增添了好奇心。偶尔看到个女人神神秘秘的上楼,据说就是画室里的模特儿。曾听有个比较熟悉的艺术系小男生夸张地说:哇!刚刚开始画裸体模特儿时,心真是砰砰地狂跳、眼睛发直、口干舌燥、手不听使唤,后来经常画就无所谓了。据说有好多人要想当模特儿呢,在那个年月还是很难想象美貌的模特儿要有如何的胆量才能在众目睽睽中裸着,但终究也还是没见到过裸体模特儿。

1993年我第一次走进人体写生的画室时,正好是课间休息,学生们大都不在里面。教室中间有个比膝盖高点儿用布随意铺罩着的、由几只小木箱拼成的长方形平台。学生们画画用的马凳(drawing horse bench)围了一两圈儿,马凳上的前立板斜倚着画板画簿、马凳坐板上散落着碳笔橡皮等,学生双肩背包东倒西歪的靠着凳脚,窗子被厚厚的帘子挡着,天花板上围吊着几排射灯分别将暖色的光聚焦在同学的座位上,墙周围有些高桌子和立式画架。

第一堂绘画基础课教授让我们随便画自己的眼前所见
这是我眼前情景,同学们正坐在马凳上画画

我夹着18x24英寸的大画簿提着塑料绘画工具箱站在略显凌乱的桌凳旁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是新来的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注意到一个身穿浅兰色半新不旧毛巾浴衣、光着脚的姑娘正坐在马凳上朝我问话,我微笑着点点头。

别紧张随便找个地儿坐吧,她看我有点拘谨。

我本来有点儿不自在的情绪被她那亲切的主人公姿态的三言两语就化解了。

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上,教授也端着一杯咖啡进来了,接着上课,只见这位刚刚跟我说过话的金发姑娘走到教室中间打开三两盏聚光灯,一步跨上那个铺着布单的平台站在了暖暖的灯光里。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浴衣也就滑落了下来,娴熟地摆好了姿势。真没想到,原来她是个裸体模特儿!自然、大方,一点儿也不扭捏作态,丝毫没有什么羞涩拘泥。再看那身材真是凹凸有致、长胳膊长腿儿舒展大气洒脱,俨然一座活雕像。



最先模特儿一个姿势固定二十分钟给我们画,越往后的课时里模特儿固定姿势的时间就越短,到后来模特儿坐、卧、趟、趴、站、蹲每两分钟不停地变换一个姿势,练习我们的写生速度。教授穿着蓝色旧工作服大褂儿,上面染着斑驳的颜料,在学生座位之间转悠,偶尔在某个同学的画面上指点一二。他常说的引人发笑的那句话是:别把人画得跟熟食店里的熏肉(bologna)一样啊。


这是两分钟的画,也许小时候我穿的鞋总比同龄女孩儿大一号很难为情,笔下人物的脚都下意识地画小了,后来雪城大学的艺术系女教授注意到了这点就对我笑着说:Fen总是喜欢把模特儿的脚画得itsy-bitsy small(丁点儿丁点儿的小)。

这个学期正赶上模特儿怀孕,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们就跟着画她怀孕的全过程。学期结束时系里的摄影老师约了模特儿拍照,估计是我年龄大比较成熟吧,他请我做陪。这个怀着八九个月胎儿的美丽孕妇,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在摄影室的灯光里轻松柔韧灵活地摆了许多姿势,摄影老师喀嚓喀嚓地拍了许多照,我也乘机拍了些。她还做了个叉开双腿120度、身子前俯、双手撑地的惊险动作,我真但心她一不小心做了八字开,孩子会掉下来呢。

经模糊处理的照片

听说她生了个男孩儿,是个单亲母亲。据说她也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女性,那时她二十六七岁。模特儿报酬每小时$20。

后来读学位选修本科艺术课程时,那里的模特儿经常更换,有时一节课里有两个,年纪也大点儿,但在社区大学里的那个模特儿也许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吧,而且还说过几句话,所以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几个不同的男性模特儿


第九十五篇

Saturday, December 4, 2010

房东家的俄罗斯少女

1994年夏,房东A家里来了一个俄罗斯少女,眉清目秀白皙颀长,浅棕色卷卷柔发束在脑后或是披在肩上,煞是清纯亮丽,她虽然和参加高中学生交流计划那拨人一起来,但不属於官方的交流学生,而是A在此前随旅行团去俄罗斯旅游时私人邀请来的为期一年的访问学生。

那时有个「自由支持法案」,对象是俄罗斯和新兴欧亚民主社会。该法案最早由当时的参议员比尔·布拉德利提出,1992年夏天在参众两院通过、1993年开始实施。前苏联和美国高中学生交流计划是首次由美国政府资助的高中学生交流计划,每批为期一年,其考量是要在前苏联实现真正的民主,只有将目标放在这个国家的年轻一代身上,通过青少年之间的交流在两国文化差异的鸿沟上架起一座桥梁,这也是美国向俄罗斯的未来进行长远投资的一部分。

当时俄罗斯经济相对困难,但这位俄罗斯女孩的父母是医生,有一定社会地位,也许就滋长了些许小女孩儿的虚荣心,但哪个小女孩儿没虚荣心呢?!我那阵儿学业繁重,又要打工,没有时间带她出去玩,只是送了套马甲式套裙,女孩儿身材高挑,穿上很是得体。

房东A是普通善良的美国人,在中产里算是低收入。丧子离异后,单独生活久了,平时不开伙仓,吃的都很健康但极其乏味的食品,比如面包夹冷肉片、生菜等,汤也是从超市买来的罐头汤,早餐也是牛奶冲麦片等。女孩儿不习惯,A就给她点儿钱让她自己买点儿食物做自己喜欢吃的。

二楼的四间卧室,A自己占了东南角,西南角的大间堆放杂物,我先是在西北角的大间里住,月租250美元,后来因为俄罗斯女孩要来就腾出去搬到东北角较小的那间,反正我很快就要从社区学校毕业了。

小女孩儿17岁生日那天,A给办了个party,买了好多点心食物饮料,把这儿一起来的交流学生都请到了,不能尽兴的是在美国不满21岁不能喝酒。为了不去打扰他们,我在学校呆到很晚。听A说小女孩儿在楼上打扮好,云髻峨峨、延颈秀项,从楼梯上款款而下,很是漂亮呢,不禁让人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舞会场景。


房东A还在假期里带小女孩儿去了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乐园。

尽管房东A对小女孩儿一片真情,但抵不过高中交流生之间的攀比。有同学住在条件优越的家庭,不仅像那个年纪的美国同学那样学开车,每月还有$200的零花钱,而房东A由於低收入,在学校申请午餐补贴也使她抬不起头来。

几年后房东A再去俄罗斯她家玩儿,小女孩儿躲着怎么也不肯见她。

看来,A对俄罗斯女孩的投资不太到位,至少没有达到女孩儿的心理预期,但这也就是美国社会的真实情况。我这样的移民在这儿也整日自顾不暇,要不然可是要替中国人为俄罗斯的将来好好投资一下的~

第九十四篇

Sunday, November 28, 2010

读约瑟夫·奈「美国实力的未来」

2010年第六期《外交事务》是有关世界前景的专刊。排列在国务卿希拉里和奥巴马内阁教育部长等人特约稿件之前、位于卷首的是约瑟夫·奈的文章「美国实力的未来」,文章部分内容取自于预定2011年2月1日面市的约瑟夫·奈的新书《实力的未来》。

文章开宗明义地指出「二十一世纪伊始实力资源分布极不均衡。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国,其经济产出约占了世界的四分之一,肩负着近一半的全球军事开支,并且有最广泛的文化和教育的软实力资源」,然而人们「正在激烈地辩论美国实力的未来。许多观察家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解读为美国衰落的开端」。

约瑟夫·奈使用了一个政策领域很流行的模型来描述目前的世界实力分配:「类似于一个复杂的三维国际像棋棋盘。在棋盘的最上层,军事实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单极的,美国的首要地位很可能还会保留相当一段时间。在棋盘的中层,经济实力的多极化已经具有十年以上的历史,美国、欧洲、日本和中国是主要参与者而其他参与者的重要性也在增加。棋盘的底层是跨国关系领域,它包括多种多样的非国家角色,包括电子传输资金的银行家、贩卖武器的恐怖分子、威胁网络安全的黑客、以及流行疾病和气候变化等挑战。在棋盘低层,实力广泛扩散。在这里谈论单极、多极或霸权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将今天的美国比作大英帝国的衰落,约瑟夫·奈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在诸强中的排名仅为:军事第四,GDP第四、军费第三。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保护帝国更是成为负担」。而近年「中国在亚洲的崛起面临印度和日本(以及其他国家)的竞争,从而给美国提供了一项主要的大国优势。美日同盟和美印关系的改善意味着中国不能轻易从亚洲逐出美国人。从这一强势地位,美国、日本、印度、澳大利亚和其他国家可以同中国接触,对其发挥负责任作用给予奖励,同时对中国随着实力增长而产生侵略行为的可能性予以对冲」。

文章化了大量笔墨从人口、移民、生产力、科研、创业投资、教育方面对美国「国内衰落」的观点作出了全面的回答。也有人质疑的重点并不在以上这些领域,而是认为美国的「政治和机构」在体制上僵持不下,无法就维护全球稳定、消减预算赤字、保障社会福利、扩大就业、稳定物价等方面形成负责任的共识。对此,文章则从历史角度来看「美国宪法是以十八世纪的自由主义的观点为基础的,认为最好由分化(fragmentation)和起反制作用的[相互间的]制衡 (countervailing checks and balances)来制约权力」,「在外交政策上,宪法一直邀请总统和国会争夺控制权」,「强劲的经济、种族压力团体极力争取以自身利益来定义国家利益」,即使美国的建国基础中就包含了「部分对政府的不信任,其宪法的目的是要抵制集权」,但「如果问到哪儿是最好的居住地方,他们中绝大多数认为是美国」,「如果问他们是否喜欢他们的民主政体,几乎每个人都说是」,「很少有人觉得体系已经腐朽必须推翻」。虽然「美国的政治制度能否自我改革以应对」诸多政治、财政、金融问题「仍有待观察,但并不能同隐喻跟罗马或其他国帝国的内部腐烂相类似的那些批评者所说的情况相提并论」。

约瑟夫·奈在文章最后总结道:「现在是对美国实力的未来做出一个新的叙述的时候了。将二十一世纪的权力过渡描述为一种霸权衰落的传统情形是不准确的,如果由此而鼓励中国采取冒险政策或美国出于恐惧而反应过度都将导致危险的政策影响」。「二十一世纪美国权力的问题,不是下降的问题,而是没有别人的帮助即使最大的国家也无法达到它想要的结果的问题」。越来越多的挑战,将要求美国必须「与他人共同行使权力」,而不仅仅是「对别人行使权力」。「即将到来的几十年,不太可能看到一个后美国的世界,而美国将需要一个结合硬实力和软实力资源的巧策略--并强调[与盟友的]联盟和网络关系,以顺应全球信息时代的新内容」。

通篇读来,约瑟夫·奈要表达的明确信息是:对内告诫政策圈内若干怀疑论者不要自乱阵脚,对外则警示潜在对手中一些敌对力量不要轻举妄动。在美国有学者认为约瑟夫·奈的文章著述没有学术深度和全新创见,但和这些学者不同,约瑟夫·奈由于其阅历、背景,对美国的决策承担着重大责任,而不能简单地置身事外追求学术成就。在今年8月2日和3日召开的一个美中关系的远景研讨会上,他援引奥巴马政府一位高级官员的话说,「美方的善意每每被中方认为是示弱」。在回答奥巴马采取就任之初的做法时「是不是事先应该想到中方会做出那样的反应」的提问时,他明确表示,「我的答案是,当初是错的」。如果把他的一些言谈,放在他和白宫内部、美国政策咨询机构、和亚洲各国政要间的关系,以及2010年以来美国对华政策的调整的参照之下,就能够比较全面地解读这期《外交事务》中他和其他一些作者从不同角度表达的(未必完全一致的)若干紧迫观点。

即使从学术的观点看,一些评论家把约瑟夫·奈的软实力简单归纳为输出国单向价值输出也是不够完整的。因为和以前英国那样宗主国对殖民地实行统治不同,软实力理论强调联盟关系,把价值主导者置于网络主要节点的位置,而不是居高临下、发号施令。

约瑟夫·奈在其哈佛国际冲突与合作的主干教材中,不仅介绍了各类国际关系理论,而且和其他学派相比,更强调道德、价值观以及政策实践中不得不面对的权衡取舍。在微博、短信正改变着人们对事物了解、传播、评价方式的时代,约瑟夫·奈适时地强调「传统观点认为拥有最大规模军队的国家占压倒优势,但在信息时代,拥有一个最好故事的国家(或非国家角色)则反而有可能获胜」。

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外交事务》卷首文章对美国国内的危机有避重就轻之嫌,忽略了社会原有中产阶层不断失去升迁机会和动力的趋势;描述「棋盘底层」时,则可能有意略去了起中性或积极作用的非政府机构、非国家角色(比如他教材中涉及的环境、工会、红十字等组织),而只强调了这一层面上的武器扩散等威胁。

而这些没有被涉及的话题,对解读文章的含义同样重要。在不紧不慢的叙述背后,难以掩盖的是其试图通过强调面对来自「棋盘底层」的共同危险,以缓解大国之间面对彼此实力消涨、利益得失和价值冲突而产生的紧张局面,同时通过稳住阵脚,再进一步遏制大国之内和之间因误判而可能触发的迫在眉睫的冲突或因长远政策出现误导而带来的随着时间推移才会逐渐体现出的严重后果。

不得不承认,迫于国际上的核扩散、国内保护主义抬头等刻不容缓的压力,约瑟夫·奈政策梗概的精英色彩的确比较浓重。毕竟从长远来讲,不仅人民之间友谊是政府之间友谊的基础,经济发展带来的民众与日俱增的政治参与感才是维系和平的最终保障。美国作为一个不得不对世界承担责任的大国,在制订政策的时候,如果不能平衡遍及全球的「棋盘底层」的利益,不论如何审慎使用「巧实力」,最终都会由于不够及时、坚定地站在历史潮流正确的一面而耗尽实力资源。

因为谁也无法阻挡扑面而来的民众对公平、正义的诉求和生命的觉醒与自由绽放。

第九十三篇

Saturday, November 20, 2010

1973年周总理会见大卫·洛克菲勒

大卫·洛克菲勒是该家族第三代子女中最年轻的,1969年起担任大通银行主席和首席执行官。1949年,34岁的洛克菲勒成为外交关系理事会最年轻的董事会成员,1970年出任董事会主席。

1973年6月29日,周总理深夜会见洛克菲勒长达两个多小时。周总理的外事谈话国内官方始终没有系统发表。2002年出版的洛克菲勒回忆录,对这次会谈内容有比较详细的披露。

会谈中,周最感兴趣的是国际经济和货币形势。他就过去两年间美元贬值20%,美国面临高通胀,国际间汇率大幅波动连续提问。他回顾了二战后中国的金圆券急剧贬值和1920年代初期去德国和法国勤工俭学期间目睹的德国物价失控,谈到通过与基辛格和尼克松会谈,发现他们对经济不太关心或知之甚少。周对美国所面临的经济问题可能对中国产生的影响十分关切,并请洛克菲勒讲解国际货币体系。

洛克菲勒说由於没有事先准备,可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会见开始已是深夜10点45分,洛克菲勒的随行人员被这么大的题目吓坏了,周则点头示意他讲下去。洛克菲勒介绍了二战末期的布雷顿森林会议,战后的马歇尔计划,1950和1960年代的全球贸易扩展,以及不完全受美国联邦储备局监管的欧洲美元市场的兴起等背景知识,认为1960年代中期约翰逊灾难性的「枪炮加黄油」财政和预算政策导致了严重对外赤字,最终迫使尼克松在1971年废除金本位,冻结工资和物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论述,他的结论是错误的经济政策造成了美元的危机,而不是美国经济本身无可救药。

周非常专注地从头至尾倾听洛克菲勒的讲述,并随后就贸易和货币提出一些问题。周承认贸易可以有助于中国的经济增长和发展,但不认同必须改变现有的计划经济体制才能吸引外资的参与。周最担心的是进出口贸易对人民币可能产生的负面作用。和苏联总理柯西金一样,周没有认识到人民币的不可兑换性给中国进出口贸易带来的限制。相反,周认为正因为人民币不是国际货币,所以十分坚挺。

会见在人民大会堂台湾厅举行,周在言谈中对台湾政权没有宿怨,台湾作为一个话题,只是因其出色的经济表现而被提及。周虽然承认台湾经济表现不俗,但认为这种来料加工经济,只对蒋家及特权阶层有好处,而工薪阶层并不获益。周对洛克菲勒本人及家族的背景十分了解,并惊讶以洛克菲勒在国际政治金融和其他权力圈子内结交之广,竟然不认识宋子文、孔祥熙。

这里补充一下会见前后几天的国际、国内背景:1973年6月22日,勃列日涅夫访美期间签署了限制核武器条约,美国参议院将水门事件的有关听证推迟8天直到勃列日涅夫离开美国。首任美驻京联络处主任布鲁斯就美苏条约向周通报,并转交了尼克松给周的私人信件。布鲁斯历任美国驻英、法、德的大使,1950年代曾是出任某机构局长的主要人选,其驻京联络处一职的继任者老布什离京后,回美出任该局局长。外交部就布鲁斯和周的会谈拟定报告,周作了改动,并添加评语。毛在批阅时,删去了周的全部评语,并批注:在和资产阶级联合时,人们容易忘记斗争。7月4日,周通过王海容、唐闻生获得毛在美大司一份内部材料上的又一批语,批语中毛除了使用「修正主义」这个预示着严重后果的词语,并警告外交部的一些人不要上了周的「贼船」,而「贼船」一词在1971年以后已被赋予特定的含义。

通过驻美联络处、对外友协邀请洛克菲勒访华的安排过程历时数月之久,而在美方人员即将离京的最后一天,以周对国际经济和金融问题的严重关切,却仍不能决定是否接见,并最终把会见安排在深夜,周在大会堂南侧台阶上准时等候洛克菲勒一行,恐怕除了考虑照顾美方颜面,还有其他难言之隐。据1980年代安排洛克菲勒访华使其一日之内得到北京三位最高领导人接见的洛德大使回忆,基辛格、尼克松都没有从周那里得到这样的礼遇。有意思的是,1954年在日内瓦拒绝同周握手的杜勒斯国务卿是洛克菲勒家族的姻亲,且与大卫·洛克菲勒关系非同寻常。

此前中美经过近20年的对峙,双方都没有达到击垮对方的目的。许多人,包括在外交关系理事会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洛克菲勒在内,认为应该探索新的对华政策。 1967年底在宣布参加总统竞选的数个月之前,尼克松在外交关系理事会的《外交事务》季刊上发表署名文章「越南之后的亚洲」,指出不可能长期将中国孤立在国际社会之外。据近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改变世界的日子》一书披露,毛主席对美政策的调整就是从阅读这篇文章开始的。

时至2010年末,不仅周总理与洛克菲勒会谈的核心内容再度成为国际经济的焦点,尼克松在1967年最后一期《外交事务》季刊中对亚洲政策的展望、规划甚至担忧也惊人相似地再次成为2010年最后一期《外交事务》双月刊的主题。只是这次是以专刊的形式,围绕美国、新兴大国(主要位於亚洲)和其他非国家角色之间实力的相对消长,从经济、外交、军事、教育、数码革命、网络安全、清洁能源、粮食、人口、不同文明及价值观之间的较量等各个角度,对美国内外政策进行全面评估;这期专刊文章、书评的撰稿人和所论及书籍的作者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美国长远国策制订和实施者的名人录。

更正:1969年7月4日,不是周,而是毛通过王海容、唐闻生获得美大司一份内部材料后,在上面加了又一批语。(2011年11月23日)

补充:笔记中两条批语部分摘自有关中文文献的英文版,原作者由于其所熟悉的环境、所采访的当事人的观点等等原因,过于倾向将1973年6月起的一些党内事件归纳为毛周权力甚至个人之争,而忽略了美大司材料关于世界是「美苏争霸」还是「人民要革命」这个意识形态领域的分歧。

结合毛晚年「继续革命」的一贯思路,尤其是他对尼克松一文内在逻辑的重视和思考,如果把一些方向性的争执一味简单归结为个人之争,难免会失之于对当时中外人物过于贬低的偏颇和对历史事件性质的转移、淡化。(2011年11月23日)

第九十二篇

Saturday, November 13, 2010

两次落榜

能够再踏进校园读书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从这几张我中学里的成绩单可以窥视一二。上学前街坊邻里有几个同龄小男孩儿在大人的辅导下每天写字练习书法,我也跟着学,经常把写的字拿出来给大人们看,结果我受到的表扬比他们多,背的乘法口诀也比他们溜儿。越是得到表扬就越要多学多写来保持这个荣誉,就这样渐渐地喜欢上读书了。同时发觉做功课还能少干家务活儿,真是一举两得。


成绩单上的字都是同班女同学帮班主任抄写的


摄于1991年12月中,从这个角度看中学母校大门口和教学楼外貌基本没变

离开学校去了农场,能被送去上工农兵大学是很难的,仅凭工作上出类拔萃也不一定能被选送。没有门路的我只有勤勤恳恳的工作才能有一线希望。


到了1977年,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考试凭成绩进大学。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时在农场时虽然被指定为基层干部,还被派去参加过全市国营农场的干部会议,但对政治既不关心也不敏感。在宣传张铁生交白卷、电影《决裂》歌颂凭长满老茧的手进大学的时代,怎么也不会联想到1975年1月13日周总理在四届人大重申十年前三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要在二十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和后来恢复高考有着内在的联系。当时各级干部中,也绝少有人能够透过四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看似激烈的反对帝国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的空洞言辞,琢磨出毛主席、周总理正努力推动中美「两国关系」「继续得到改善」。更没有机会去关心美国对发展中国家的政策(包括对中国及周边国家)从1960年代开始有了新的vision(设想、展望),当时叫「现代化」,也就是在冷战以来政治上主张的自由与专制的意识形态对立之外,在与发展中国家的关系中又系统引入了经济发展和社会富庶的政策考量。而1980年代以后则逐渐演变成「全球化」这个模式。

在确认了恢复高考不是谣传,心一下子就慌了,过去学的本来就不多的知识已经差不多都忘了。赶紧回家找出过去的书本儿,好在因为舍不得扔我把中学里用过的数理化书一直保留着。也没人指导就自己毫无系统地瞎复习起来。队里一共就两个人在复习考试,另外也是个女生。


这是1977年的准考证。记得去考试的那天,众多考生上了几辆农场专备的公共汽车,满满当当的开往设在县城的考场。我忐忑不安地站在前车门三级踏板旁、拽着靠车头那边的直立扶杆,看着满车厢踌躇满志的应考生,感觉好象是去赶科场一样。

凭我那薄弱的基础落榜也是预料之中的,只能继续努力。看到那个女生手里拿了一本本厚厚的书在复习,问了才知道市面上出了17册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而且很难买到,是她在上海某区做法院院长的爸爸给弄到的,同时给她准备了一套政治经济问答题的标准答案。看她复习得井井有条的真的好羡慕。复习丛书、系统的政治经济习题我都没有。

当时我们住在新场部附近,隔着一道防海土大堤,我们在内侧。从场部到海湾至少还有两三道大堤。场部有一个搞摄影技术的老三届大学生,福建人。他经常到我们队里来玩,跟D会计很熟。D会计工作很认真负责,是我的顶头上司、队里的三把手,他让大学生帮我辅导一下,理一理思路。

1978年



1978年的高考录取线是300分,我只考了290分,又一次落第。队里那个女生则刚够分数线,她的政治得了80多分,好象是去了一个农业大学。


要不是上海的几所高校为培养一批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办了中专班、在报考大学落榜名单里挑了一批学生,此后人生的路就会不一样了。


我们跟大学生们一起同窗上大课,但只能读两年取得中专学历,也算是半只脚踩进了大学的校门儿。

***

2012年10月18日图片编辑

第九十一篇

Sunday, November 7, 2010

老刁

估计是他长得高、性格内敛,才智又与样板戏《沙家浜》里的伪参谋长刁德一相似,就得了老刁这一绰号。不知怎的,他很少来队里,印象中就没见过他跟我们一起干过活儿。他和队里人没什么来往,交往的也都是别的队里几个看似比较清高、儒俊的公子哥儿。来我这儿领取工资也是偶尔的事儿,经常几个月累积着又由别人代领了给他送去。

当时也没多想他为什么可以不来工作却照拿薪水。那时的确还有个很好的差事,整个农场纵横交错的河流港叉都归我们队管理:放鱼苗、喂鱼食、捕鱼等。主要的分流水域都设有一个小渔站,水畔搭一两间小茅屋,河里泊着条小木船,岸两边立四根高大的木桩子,吊上个电动升降大鱼网,平时就可以打捞点鱼虾销售,给队里增加点儿收入,也解决了他们的日常伙食。山高皇帝远的自在逍遥,一般都由一两个经验丰富的本地人在那里长期住扎,人手不够时偶尔也派个别城里来的小伙子去顶班儿,不清楚老刁的缺勤是在上海呢还是被派去了小渔站。

左下角是一堆渔网,宿舍前的空地,绘于2016年2月26日上午

他到队里来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记得比较清楚,那天他和那几个哥们儿一起来的。不同以往的蜻蜓点水,这次他们先是在我们宿舍前的空地上轮番地讲故事。宿舍是一排平房,只有六七间。队里的当地人都住在整个农场之外,得骑车回家,有的要骑一两个小时,还有一间配给三个领导的,但平时最多也就一两人在,周末就空关着。

那天下午讲的故事有《梅花党》、《一只绣花鞋》、《绿色的尸体》、《海盗》、《第二次握手》......那也是我在农场里唯一一次听人讲故事。

记得有个讲故事的一开头就说到:人的一生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日常生活,另外一种是性生活...我注意到有个姑娘目光兴奋地一闪,嘴角随之往上翘起,有的低垂下眼帘,而我却还瞪着无知的大眼看着说话人,脑子里却是一头雾水,想搞清为什么人要过两种生活。

夜幕降临后,故事还接着讲,只是从露天搬到平房里的女生寝室,当时我们七个女生住两间屋子。说故事的坐在一个双层床的下铺床沿儿上,其它七八个听故事的都围着坐在小竹椅子、木凳上。为了增加故事效果,昏暗的屋子里特意只点了一根蜡烛,忽忽悠悠飘摇不定的烛光给浪漫的故事平添了几分温馨,也为惊险的故事生出些许寒意,听到紧张处,姑娘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坐下的椅子、板凳儿往圈儿里挪,听故事的圈子就越缩越小。冷不防地,一个胆儿特小的姑娘被烛光里讲故事人配合恐怖故事情节而做出的渲染夸张表情吓得失声尖叫,这一来恐惧感霎那间弥漫开来,引发一屋子人的齐声惊叫,尖嗓音在幽暗的室内互振共鸣,着实令人毛发悚然,身上不由的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知怎的,隐隐约约听到传回队里的话,说是老刁的那些哥们儿都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为此我很不高兴,根本没影儿的事儿,连与他单独说的话都没几句,怎么外边就瞎传开了呢?!为此,我尽量注意不要加深这个误会;况且我心中一直有个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的憧憬,我还在幻想着重新踏进学校大门。


一次,队里有个姑娘看见我新买了一条黑色加长纯羊毛围巾,借去拍照,还我时不仅没跟我提起围巾有一处的毛线被刮抽线了,她还把那根拽出的长毛线给剪了。好好的围巾不仅有一个洞,边上还有一条被抽紧的痕迹,当时那心疼,至今记忆犹新。早先在新闻报导中看到江青陪同外宾时戴长围巾,很是羡慕,但商店里卖的都是短的。这条加长围巾是在市面上刚刚出现时就买了,15元一条,几乎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和其它几个姑娘说这事儿是在回沪的长途汽车上,正赶上放假,队里的年青人都搭同一班车回城,老刁也在,他说能帮我找人织补,我就把围巾给了他。几天后他来我家将织补好的围巾还给了我,当时就我一人在家看书,也想不出什么话说,他坐了一杯茶的功夫就走了,这便是我与老刁所有的私下往来。


这张照片是20岁时照的,戴的就是那条加长围巾

后来,听说他请长病假,基本就见不到了,只有一次他自己从城里来。我们队又搬迁了,搬到新场部附近,长途汽车还没通进来,从老场部的汽车终点站到我们队要走三刻来钟。那天队里的一位当地人说,他骑车看到老刁正在来队里的路上,走路飘忽摇晃;过了好半天老刁才到的。

再后来,听说他病挺重,看东西有重影儿。

队里的人一波波、一次次地去他家探望,每次回来都说老刁问起我怎么没去。我不敢去,我怕加深被认为是他女朋友的误会,长这么大我心里除了充满了对书中人物的幻想、对中学班主任有过朦胧的崇拜,对於男女之情也确实没有开窍。

再往后去探病的人回来说该去看看他了,医生的诊断是他患了脑血管肿瘤,造成人体失去平衡,甚至不能说话了,而每次都以失望的眼神在众人中找我。

终於有一天,老刁的母亲到农场来了,一到队里就打听哪个女孩叫fen。善良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仔细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恳请我去看看她儿子。

队里准了两天假回上海,顺便把他的工资带过去。第二天一早出发,按他母亲给的地址中午时分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母亲告诉我,为了看病方便,他们临时租了华山医院附近的亲戚家的房子住着。说着他母亲领我进了里屋,躺在床上的老刁已经和八个月前看到时大不一样了,消瘦了很多,半个身子已经瘫痪,面部半边肌肉也失去了控制。除了让他安心养病,就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了,他一直看着我,眼神里杂揉着悲伤和感动,母亲用手巾去擦从他嘴角趟出的唾液,暂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焦急地支起还能动弹的、瘦弱无力的右手臂把他母亲扒拉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空坐着很别扭,便起身告辞,他闭上眼睛朝墙壁微弱地偏了一下头,再转回来时悲伤的眼睛里涌出了一道泪。我对他说明天回农场前再来看你,就离开了,总共才坐了十分钟不到。

从他那儿出来我没直接回家,来渔业队前在农场纸袋厂时的一个女伴儿那时在城里,我和她一起去淮海路买东西。

天黑回到家,我嫂子说下午有个中年妇女来找过我,还留了张字条:Fen请你马上去医院,求求你了。按地址我立刻去医院。八点钟到了病房,老刁昏迷不醒地趟在病床上,身上插了许多管子,亲属们默默地围在床前。

他母亲眼睛红肿着,拉着我的手,像对自己亲人一样、泪流满面地轻声告诉我,她儿子在我离开后病情急速恶化,被立即送进医院急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在病房里呆了大约二十分钟,当我离开时他仍然没醒来。告诉他母亲明天一早回农场之前我再来医院看望。

第二天早晨,我回到病房,床位是空的,他已经去世了。

几个月后,队里的一帮小青年一起去看望他母亲,这是我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仍然年青的她,以长辈平静、和蔼的目光看着和她儿子同龄的一群人...解释说她儿子没能醒过来,是在午夜时分离开了这个仅仅生活了19个春秋的世界。

很多年后,我才慢慢开始理解,一个母亲失去正值青春年华的儿女的痛苦。在那个相对封闭的年代,我只知道名声对於提拔、上调、选派工农兵学员都是很重要的,只知道自己要努力,想也没有去想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我,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太多的时候我们的确是渺小的,面对那么多年的习俗、那么庞大的体制、那么看似无法变更的格局,不要说一个女孩儿,就是如今一个在全球很大范围内决定货币、信贷条件的决策者,能起的正面作用都是十分有限的(而其错误决策带来的危害却可以是巨大的)。

即使这样,18岁的我,也许是前尘的因缘,也许是今生的巧合,在那个特定时段,对於一个彼此连手都没有碰触过一下就再也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愿、再也不能看一眼周围世界的人,竟然可以是那么重要、竟然可以是他生命的全部。如果不是为了避嫌,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如果能够些许体谅一个年轻母亲即将失去儿子的痛楚,我至少可以早一点回来看他,陪他说几句话,或只是听听他对生活的不舍和期盼,或在他只能用眼神来诉说的时候多陪他静静地坐一会儿、握一下他那只感觉尚存的手...

不论如何看似没有选择余地,我真还是应该尽量多地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想,不要因为自己的不方便而辜负了别人,却再也没机会补偿...对於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这种纯情体现在朦胧的、难以启齿的爱恋;这些年过去了,再回首,这爱又何尝不是跨越时代、跨越了青春的人类对美好的永久向往和期待。

第九十篇

Sunday, October 31, 2010

文学启蒙

最早让我感染到文字魅力、任思绪飞扬的是一篇发表在报纸上名叫《雪莲》的报告文学。这报纸我一直保存着,由於年代久远加上屡次搬迁折腾,报纸的版面残缺了,印有日期的那一角掉了,可惜连文章作者名字都没保留下来。

文章触动我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作者对大自然景物的描写。小时候母亲管得严,只许我努力学习学校的功课,却绝不让我看闲书,怕封资修思想毒害了她闺女纯洁的心灵。母亲还真的撕了我从女同学那里借来的一本纸页有点泛黄、边角有点卷翘的小说。加上那个年代文化领域的很多禁忌,直到中学都毕业了,我还从未有机会看到文学作品中那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和一段段丰富细腻的心路历程。


「几阵狂风,卷来了山背后的团团乌云,银蛇似的闪电掠过山谷,劈头打来一串炸雷,震得大地也微微抖动。刹那间,豆大的冰雹夹着雨点,密集地向我们扑面而来......」、「山顶银雪闪耀,山腰云雾飘荡,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如一条玉带从云中飘挂下来......」、「风,失去了雨前的野性,轻轻地抚摸着草浪......」如此美丽的景物描写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它唤醒了少女时代我那朦胧的暇想与无尽的向往。

记得中学毕业分配时我跟班主任说情愿去农村也不要进城市里的工矿企业。对我来说,草木、原野、河流、青山,一望无际的大自然远比烟囱、机器、仪表、锅炉、管道组成的凌乱厂区更具吸引力。

后来有个朋友说我这一生中总有人在冥冥之中相助着。我中学时名叫文豪的同班同学也许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丝毫没有文学素养的我带到文学殿堂的大门口。

文豪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里,那楼坐北朝南有三个门洞,我住东头底层,他住西边儿。同班之前我们不认识,在校期间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留在上海,我去了杭州湾畔的农场。

他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家窗前路过。有一次看见我休假在家,帅气、儒雅却又十分腼腆的文豪便隔着窗子跟我打了招呼。

自此,凡是看到我回家了,他就会拿了一摞摞书从窗口递给我:《诗经》、《封神演义》、《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聊斋志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儒林外史》、《家》、《春》、《秋》、《子夜》、《雷雨》、《围城》、《青春之歌》....外国的有:《德伯家的苔丝》、《基督山伯爵》、《约翰克利斯朵夫》、《少年维特之烦恼》、《悲惨世界》、《巴马修道院》、《钟楼怪人》、《红与黑》、《牛氓》、《傲慢与偏见》、《简爱》、《茶花女》、《假面具中的爱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飘》、《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忏悔录》、《唐吉诃德》、《十日谈》 、《一千零一夜》 、《希腊神话和传说》、《荷马史诗》、《海涅诗集》、《雪莱诗集》、《拜伦诗集》、《彼得斐诗集》、《飞鸟集》、《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亚和舒拉的故事》、《普希金诗集》、《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等等等等。

也正好母亲跟我爸去了三线。锲机呀~虽然我并不自知,但我没错过。

从此我便沉醉在中西方古典文学的氛围里,与书中人物同喜同忧;尤其喜欢看那些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凄楚、哀婉、悲怆、迷离之美象青丝、如烟雾久久地徘徊、缠绕在心尖。每看完一本,那种荡气回肠、悲怜沉重的心绪还没散去,便又如饥似渴地翻开下一部。感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生活更来得丰富多彩,暗自嗟叹生不逢时,最好天天沉浸于小说中不出来。笔记摘抄也做了不少,《普希金诗集》、《李清照集》几乎都抄录了下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全部抄在了4开的大纸上,练字的同时,又感受一遍那凄凄楚楚柔肠寸断带来的审美体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简爱》中的这句话:「正因为漫不经心,才使它如此迷人;正因为骄傲,才使它不可抗拒!」道出了一个多愁善感女孩儿深层内心的小秘密。

真不知道文豪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躲过了文革劫难的藏书,当时国内还没再版这类书籍,根据他的名字来判断,兴许他家还是书香门第呢。

每次的借书还书都是隔着我家的北屋东窗完成的,他从没进过我家。除了回来啦?嗯,谢谢!我们也没多说过什么话,甚至目光都是一触即离的。有一次在一叠书中发现有一本薄薄的手抄本《少女之心》,看得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大白天的赶紧拉上了窗帘。还书时,还是老样子,从窗口递给他,那手抄本也夹在六七本文学巨著之间,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句话也没说,这便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书看。

第二天我回农场,离家时碰见对面楼里的另外一个中学同学,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大约十分钟光景我走到汽车终点站上了车,就在售票员刚要关车门时文豪一步跨了上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对门那个男生告诉他的。只见他站在我面前,用掩饰的兴奋、略显慌张的眼神看着我,结结巴巴了几句就不知道说啥好了。我坐在那儿内心便也有了星点儿的激动,随即低下头来佯装镇静并将目光转向窗外。无语转为尴尬,结果这一站路感到很长很长,到站后他就下了车,忘了是否道了再见。自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文革结束后第一次印刷、销售世界古典名著时,我排队等开门挤在新华书店柜台旁被许多求知若渴的人们推来搡去地购买书籍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1980年8月14日星期四下午,屋外下着雨,雨点儿敲在窗前的小石块儿路上滴答作响,梧桐树下有一滩滩浅浅的水塘,从树叶尖儿滴下的水珠掉到水塘里溅起一个个随即消失的小水泡泡。在这个可称为我的文学启蒙之窗前,用钢笔记录着窗外的景致,静静地我画了很久,正应了那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1981年5月24日星期天黄昏,我站在家里的五屉柜旁,背对着东窗临摹的一幅《德伯家的苔丝》小说插图。

那时的我用钢笔一道一划地消磨了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

第八十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