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问:Fen你不是南方人吧?这不稀奇我心想,我长得人高马大的谁都猜得出来。接下来的话就不由得我不暗中称奇了。Fen你也不是汉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人?我研究过人种学,他笑着右手食指在眉眼的高度划了一下,汉人的眉毛在靠近鼻梁处呈弯形的,而你的眉毛在眉心处是直的没往下弯。还有你的下颌骨...... 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让我来猜猜你是属於哪个少数民族,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几秒钟,嘴里念叨着几个北方的少数民族,对了,你一定是满族人。我内心里的惊诧还真不小。怎样解释他才刚来了一天,连24小时都还没满呐,我不可能去怀疑他是否看过我的档案。
他被分配当队里的电工。
有次我回上海,他让我去他家给他带十几本书来。他家住在上海北京东路附近的顾家弄里。印象中那是一个有好几十户住家围成的大院子,中间是一个长方形大天井,四周是两层楼的连体房。木头楼梯、木头过道、屋内也是木头地板。底楼是半开放式走廊,楼上有木栏杆回廊。每家的门都朝向天井,可以看见对面人家与天井。下午四点多钟,院子里有几个人忙碌着,我怯生生的走过许多开着门的人家,绕过炉子杂物和悬挂着晾晒的衣服,在二楼长长的走廊中找到了他家。
他母亲大约四十多岁,很和蔼说话也文气,贵姓啦府上的听得我感到自己很没文化,很没底气。我交给了她D列有书单的信。她看了信,说D在信中介绍了我,并要求他母亲对我要盛情款待。给我沏了杯茶后,他母亲便坐在钢琴前,弹了一段曲子给我听。那基本上就是对牛弹琴了,惭愧的很,我哪有什么艺术修养噢。起身告辞吧,再坐下去会觉得无地自容的。他母亲说等东西准备好就给我府上送去,我忙说不用,我会再来取的。去取东西时,她说要我以后常去,她还要教我弹钢琴。看到他家里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屏幕,后来D说是他父亲自己装的黑白电视机。那年月普通人家里黑白电视机还几乎没有。
一两个月后的某一天D给我一本东西,回到宿舍里打开一看,是一本他的日记。他的字很清俊,字面干净,不象我写东西总要涂涂改改常有错字。从他来到队里的第一天开始,基本是天天都要写到我。抒情描写、夹叙夹议有时是古体诗,我被他的文笔修辞吸引,被他的真情流露而感动。只是“那双湛蓝的大眼睛”把我弄晕了,这种描写只有在外国小说里看到过。但我还是悄悄地对着床头的小圆镜子照了又照,润润的眼白里到确实蓝莹莹的清澈。
写到我那天回队,他甚至真有点儿能掐会算。我的回程不是预定的也没跟人说过,那天我回农场,出门时天气很好,快到时天上飘起了小雨。他在我回来前一天晚上的日记中写到:和风细雨洒清尘,归来。你怎么知道哪天我回队,而且天会下小雨?还日记本儿时问他。你看,D伸出一只手腕给我看,光滑的皮肤上有些斑斑驳驳浅棕色的暗点儿。他神秘又自信地笑道,这是龙斑。言下之意他不是普通的人。被无神论洗过脑的无知的我,怎么会信这个?!便朝他洒然一笑。
渐渐的,还真有点儿被他的聪明才智迷住了。一天,队里的其他人都到很远的河道捕鱼去了。从会计室敞开着的门中看到,D一个人嘀里嘟噜的提着一大串儿电源接线板,背着一大捆黑色的电源线翻过大堤去。那个方向是片茫茫的芦苇荡,周遭有几个天然大水塘。他要去那里布电线,接水泵,抽水,准备第二天在抽干了的水塘里捞鱼。
记忆中的大堤,2018年1月20日画
大堤上的芦苇丛,2018年1月21日画
在办公室里拨着算盘珠子记着账的我,有点心不在焉了,怦然有一种很想去会会他的冲动。便放下手中的活儿,心碰碰地乱跳着,独自向那片芦苇丛生处寻去。下了夯土大堤,踏着小径过了几道弯,在一片芦苇丛后边找到了一身泥巴的他,正蹲在一个鱼塘边忙活着,D诧异地抬起头,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他身边。透过沾有点点泥浆浆的眼镜片儿,模模糊糊地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感觉他有点儿尴尬,也许是他为自己此时像个泥猴儿而不好意思。我站着跟他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但总的感觉是美极了,仿佛我正在欣赏着一幅画,画面上有我和一个少年正在沙沙芦苇中、涟涟鱼池畔工作、闲聊。不由得联想到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在河边相识的那一幕。
记忆中的芦苇荡,2018年1月22日画
记忆中的芦苇荡,2018年1月22日画
记忆中的芦苇荡,2018年1月21日画
记忆中的芦苇荡,2018年1月25日画
那年夏天,队里放假,我因为要在每个月的5号发工资,便提前两天归队,D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早回来了。 那天傍晚,比之白天的酷暑凉快了许多。食堂里有本地职工给我们三五个人做饭吃。晚饭后没什么事儿,就去了机房跟D聊天儿。
他当时一个人住在机房里。那个机房是一间紧挨着随塘河的小屋。东、北两侧各有门窗,进出走东侧的门,朝向大河的北门外是个水上露台,虽然没有到过那个露台上,但令人有一种水榭楼台的依稀遐想。室内靠西边的大半间屋子被一个旧的大水泵占据,那水泵好像已经好久不用了。靠南墙放着一个上下铺铁架子床,上铺铁皮条编织的床垫被移走,两根用来撑蚊帐的细竹竿子被绑在了床架最高处,蚊帐顶就提升了一大截儿,里面的小天地就显得宽敞了许多。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进那个小屋。屋子里相当简陋,没有凳子椅子什么的,我坐在他的床沿儿右侧。他关了门收起腿坐在床上。“把你的腿也拿上来吧,我得放下帐门,否则就会有蚊子飞进来。”说着他先把左半边的棉纱帐门放了下来,往席子底下掖了掖。看我没言语,便大着胆儿伸过手来从我的头上方,又将这边挂在帐钩上的帐门也放了下来。他在做这一连串动作时,带着些许的兴奋、又有带着些许的羞涩与不自然。我只是坚持着没把腿给缩上来,帐门就耷拉在我的小腿前。
D放下这头帐门儿,喘气还没平稳,在我耳边刚刚开始问了一句“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叫D--的,你”,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个“你”字后面的问题还没出口,一阵砸门声骤然响起,梆、梆、梆、梆、“开门!快开门!我们是场部的执勤巡逻民兵!” 我撩开蚊帐,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拉开插销,将门打开。好在我俩衣冠整齐,没做不该做的事儿。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门打开,千万不要隔着门问答,不能拖延,否则就说不清了。任何污点会使人感觉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的。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场部武装部的X部长我很熟,本地人,个子不高,壮实,说话大嗓门儿,挺豪爽的,也来队里买过鱼,有几次还跟D会计等几个头儿一起在宿舍里吃老酒。以前在纸袋厂时我就当过民兵的头儿,尽管当得不太尽职。在渔业队,我也曾被派,跟场部派出所里的L民警一起出差到一个职工在上海的家去查过私取公物的案子。家里人否认,L顺手一撩他家的床褥,底下的旧棕绷床垫子就露出来,只是那绷线不再是棕的了,全是绿色的织渔网用尼龙绳儿。我当时还挺佩服L民警呢,他怎么会有撩床褥子这一招的。估计是有线索,或是有人举报。那件事儿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
例行公事,我被叫到办公室回答提问。第二天,被叫到武装部谈话,X部长告诉我,原来他们几个昨晚在河对面儿巡逻,小屋朝向水那边的北窗和门是打开着的,屋里的灯是亮着的,他们隔岸透过窗子正好看到一男一女坐在床上,便足下生风,绕过东边不远处的一座水泥桥,赶将过来抓奸。河对面是一大片农业连队的田地,站在河边儿都看不到那连队的房舍的,真纳闷儿,这民兵巡逻队怎么会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时间怎么也这么巧!?真的只有天知道!此“绯闻”也在队里悄悄的传了几天,便作罢。
记忆中的机房水榭,2016年2月25日画
那栋高房子是会计室,侧前方的临水小屋便是机房
那栋高房子是会计室,侧前方的临水小屋便是机房
记忆中的机房水榭,2016年3月2日画
记忆中的机房水榭,2018年1月7日画
记忆中的机房水榭,2018年1月19日画
不久,队里一个五十上下、饱经风霜、颇受尊重、平日里又不多管闲事的本地人老Z,在宿舍前的空地上、温暖的阳光里织补鱼网。他叫住路过的我,操着本地口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Fen啊,寻男人要寻脚膀粗咯。(发音:fang a,xin nei ning yao xin jie pang cu ge)。显然他是观察到了我的那点迷茫,提醒我D的脚膀(小腿)不够粗。农耕时代的思维,找男人要找壮实的,承受得起体力劳动。
不久D就与队里其他四五个知青一起被调到一个新建的农业连队去了。通知来得很突然,没人有任何思想准备,猜想大都是不愿意离开这儿的。走的那天我也随着来接他们的解放牌大卡车去了新建连,表面上是随着一帮人去玩儿,其实是想着送送他的。颠簸的路上,大家挤在卡车车斗里,海风吹着我们的脸庞,看不出被调离人们的表情是悲是喜。到了新住地的宿舍里,放下他们的简易行李,大家又七手八脚地帮忙支起蚊帐。整个过程中,D好像是有意避开与我对话。我很纳闷儿,告了别,随着一起去的几个知青回了队。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回复高考后,听说D也考回到上海读书。
第二百五十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