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6, 2016

毕业分配

当时的毕业分配是大体是这样的:
如果你是独生子女可以留在上海;
如果你是长子或长女,那么会被分配到外地农村;
如果你是老二,上边的那位是在上海那么你去外地;
如果你是老二,上边的那位是在外地那么你留在上海。这是条件最硬的,能进当时人们都想进的国营企业;
条件不过硬的或是身体原因留上海的一般进街道里弄加工组,那是一般人都不愿进的单位,当然确实有相当的一部分人只要是留在上海什么工作都行的。

有一批打过仗的从山东南下的专业军人,也纷纷拿着受过伤的荣誉军人证书,去校方要求子女留在上海照顾他们的老年生活。据说有位留下来的女生(长女)进了卫校,她父亲的小手指曾在战场中受过伤。还有一位长女留在了上海,每天抱着把大苕帚扫马路,她是班里最早,估计不到20岁就抱上了娃娃的女生之一,后来见到她开下面带两大把圆刷子的机动扫地车了。

对门住着的一个好朋友,她是我们学校71届的,她哥哥是另外一个学校69届的。 当时我陪她一起去他哥哥的学校,她哭着恳求校方说自己愿意去农村而让哥哥留在父母身边。结果他哥哥还是去了黑龙江,她在上海读了卫校。

我大哥在上海、二哥两岁时在北京夭折、兰姐1964年在上海过世、三哥去了内地、四哥到近郊、五哥留上海、六哥去了云南。按照这样的条件我只可能会被分在上海的街道里弄加工组或是上海的郊区农场。

当然我的内心里也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期待,那就是当时的林则福校长曾经对我说过学校可能会有机会保送学生去上海外国语学院深造。

记得那是最后一个学期的某个阳光惨淡的秋日,我和班里的几个女生课间在略显肃飒的校园一隅玩儿一种游戏。先将一个小沙包尽量往远处扔出,但又不能超出界限,当沙包停稳后判断自身与沙包的距离,口中报出数字,然后用双脚一步紧挨着一步量走过去,后脚尖对着前脚后跟,当脚步的累积数与预计的数吻合时停下。如果所停地点与沙包的间距不到一步就赢了,如果间距大于一步或者超过哪怕半步都算输。当然如果判断失误也有修正的机会,就是走得步子紧点儿或松一点儿,尤其最后几步。当然过分了就是耍赖了。

此时林校长正好路过,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林老师好!林校长严峻的面容上略带笑意作答,便径直走到我面前说,--芬,你怎么也跟着她们一起玩儿?都快毕业了,你应该抓紧呀,学校可能会有机会保送学生去上海外国语学院深造。短短的几句话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期待。

五十开外的林校长,英俊威严玉树临风,令人起敬。除了在校方的大会上听他讲话外,从没见过他与任何一个学生交谈过。平日里人们见到他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不知怎么地林校长知道了我,还记住了我的名字。有一次期末大考,教学楼里十分安静,气氛紧张,同学们都在伏案答卷。林校长带着教导主任、年级组长等数人在寂静的考场巡视。一般情况下他们只是在各个敞开着的教室门口停留一会儿。但那次,林校长走进了教室,并直接来到了第三列第四排我的课桌边,停下来看我答卷。其他随从们都停在了门外等着。我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到嗓子眼儿,低头坐在那儿,笔下什么也写不出来。

像这样的受宠若惊还有过一次,也是在校园里他当着其他同学的诧异中夹带着羡慕的目光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芬,你怎么样?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要照顾好自己。

我的期待只是内心的、默默的期待,没有做过任何丝毫的努力去找过林校长问问情况,也没有再在校园里见到过他。

不知那一年是否恢复了保送读书的制度。记得文革前我在读的小学里有保送去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外国语小学读书的。我班里一个男同学的哥哥就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保送去读外语的,文革中遣散回到我们学校,他曾发言批判过在外语学校住读时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毕业分配时Y老师根据不同情况找学生们单个谈话。Y老师跟我的谈话是任何压力都没的。因为我开门见山地对Y老师说:与其被分配在上海的街道里弄加工组里工作以求得留在上海,我情愿去农场,我喜欢大自然的清新广阔。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去工厂参观(好像是五卅运动的所在地),看到厂区里有粗粗细细、锈迹斑斑、四通八达的各种管道悬在头顶上方,还有大小不一的罐子、锅炉等。打那时候起我就怕进工厂,担心那些的管子、罐子、锅炉会突然破裂、爆炸。

1973年冬,朝阳公园,和住在同一个楼里的同班同学(曹)

曹安路2号桥,和最后一学期的同桌(童),我手里拿着刚领到的毕业证书

曹安路2号桥,那时借条纱巾披在肩上拍照儿都觉得美美的

以上三张照片是领取毕业证书那天拍的,以后还真没跟她们见过面呢。曹安路1号桥起就是当时的农村了,那条路上好像有十多座都是这样简朴的桥,不同的是长短与桥号。我最远走到过8号桥,从曹阳二村的家出发,沿曹安路走,从1号桥走到8号桥,再往南去西郊公园。现在地图上标14.2公里,车行20分钟左右,小时候我和同学一起走着去过2次,感觉好远好远。

注: 小学一年级那年,学校还组织过参观徐家汇圣母院育婴堂,还看了两部自然科教纪录片《泥石流》和另外一部令人恶心的片子《X岛的秘密》,从此,大约有20多年,常被恶梦困扰。这两次的参观和两部科教片给小小的孩子带来的是一辈子的心灵创伤。

第二百三十二篇

学工的日子

从农村“学农”回来后,我们立刻又去了工厂“学工”。那是一家大型工厂兼铁路仓库,我和另外两个需要被照顾的女生分在了缝纫组。

她们俩一个是身材矮小,另外一个是在几年前学校搞夜间紧急集合“军事训练”活动时眼睛受了伤的。

我们仨被分派到远离工厂车间、火车车厢、运货大卡车、上班人群等繁忙区域的一个小小的缝纫组里。环境倒是很好,很干净,很僻静,绿树环绕着我们这栋两层楼房,西侧墙边露天楼梯上来右手一拐弯就是一溜缝纫组的大玻璃窗了,里面有三四位中年师傅,其中一位是男的裁缝,七八台缝纫机,楼上楼下的其他房间也不见人进出。

只是我嫌缝纫组里的活儿不体面,干的都是给工人们的工作服、值班室的床单被褥等,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最多也就是做新的围群、袖套等。当时我希望被分到车间里学徒,做车工,钳工什么的,那该有多神气呀。可是Y老师坐在我的位置上,脚踏着缝纫机、手上忙活着、头也不抬对我说,把你分到这里,是想女孩子应该学点针线活儿的。

Y老师每天都会到缝纫组来,只要看到他的身影从窗前走过,还没进屋,我的心就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儿,表面上还保持着镇静。Y老师一进来就让我坐在边上歇着,问了我怎么做后就替我干起来,可我却不敢抬眼看他。这些都让那两个女生好生羡慕,组里的师傅们也都悄悄议论着Y老师喜欢芬,但他们也都喜欢我的。

有一天我们仨在楼下树丛旁洗厂里值班室的床单被子。我们把那些在水里浸透了的重重的床单儿被里被面儿平摊在一个大水泥台儿上,人手一把刷子用力刷洗。天已经有点儿凉了,我们的手都冻得通红通红的。小个子忽然注意到了我裤子后面有一小片痕迹,身上来了,幸好她穿了两条长裤。赶紧换上了她的,把自己裤子洗了挂在一边儿不太容易被人看到的树叉上晒着。盼望着快点儿干,最好是在Y老师来之前就干。可是Y老师来了,一眼就看到了我穿着不合身儿的“短裤”,大半截儿小腿都露了出来。估计他也看到了树杈上的裤子,Y老师什么也没多说,拿过我手里的刷子跟她们俩一起围着那个大水泥台子,在被单上抹上肥皂,用力刷起来,我低着头一脸绯红。

Y老师总是那样的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他是在静静地观赏、默默地感受着一个豆蔻年华女孩儿的情感萌动吧。

缝纫组里安安静静,只有缝纫机的哒哒声,Y老师总是边干边小声地跟我聊天儿,问我这本书看过没,那个作家知道不?我总是羞愧地低头摇头。我母亲是绝对不允许我看闲书的,她怕我被灌输坏了。只有一次,发现母亲的枕头底下有本《红楼梦》,偷偷地读了。平时不见母亲读过什么书,她只是经常戴着老花眼镜儿看报纸,还有就是参加每星期居委会组织的读报会。

我所能看能读的除了课本儿就只有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斑竹书架上有一套大哥文革以前买的《十万个为什么》,还有家里订的文汇报、新民晚报等。其实报纸我也只看第四版上的一些诗歌散文,还将当时认为好看的都精心剪下来贴在自己装订的两大本子里。

我当时的报贴

可Y老师却跟我说趁着年轻能学东西,要像海绵吸水一样大量汲取知识,要博览群书,不论是中国古书,还是外国名著,诗歌散文,都要看,要有强烈的求知欲,不断开拓自己的视野。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暗自纳闷儿,Y老师怎么会教我看那些被定为毒草的书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人生教诲,第一次是从Y老师那儿听来的。正如母亲曾经常说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一样,这些做人的道理使一个懵懵懂懂的我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还清楚地记得Y老师那年几次三番对我们的嘱咐:西北风一刮你们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我可不想在一两年后见到你们时,你们怀中已经抱了个孩子,让他/她叫我伯伯啊。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1993年10月23日Y老师竟然出现在了我的梦里。翌日清晨我记下了那个梦:

昨晚做了个奇妙的梦,Y老师时隔二十年之后第一次进入了我的梦乡。情愫弥漫,渴望萌动...他牵着我的手在一栋办公楼里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地款款而行... 终于被他吻了的感觉,仿佛大漠被春雨滋润,犹如沐浴在冬日暖暖的阳光里...

第二百三十一篇

少不更事误了正事三侧 [三] 取地图

还是在学农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天下午Y老师带着同学去了海滩,据说那里是当年(1937年11月5日)淞沪会战日军登陆的地点之一。

海风很大但不冷,大家坐在沙滩上,面对大海,聆听一位老农给我们讲述当年村民们与日寇浴血奋战的故事。

Y老师悄悄走过来,让我赶快回村去取一张他忘了带的地图,他要给同学们讲地形(日军登陆点有三处,相距都不远)和那场战争的历史背景。

我领命往村里跑去,路途比较远,我试图抄近路,从一大片麦田中穿过。

接下来的事情记不清楚了,我是否取了地图,还是根本没回到村子。我好像是迷路了,我被困在了茫茫一片被大风吹得波浪般跌宕起伏的、麦的海洋里。我被迷住了、被震撼了。清朗的天空、吹着不觉冷的狂风,伴随着风动麦穗儿的沙沙声响,怎能不让人痴迷。耳边仿佛回荡着郭兰英的美妙歌声:“麦浪~滚~滚~~闪金光~”

我在麦浪中徜徉、徘徊、踟蹰、驻足、发愣... 忘了为什么来到这里,在这无人之境我也把时间给忘了。

取地图,Oil on canvas 18 x 24 inch,画于2015年夏

“--芬,勒勒到处寻侬呢。”Y老师的声音在霎那间将我从梦境拽了回来。扭头一看,右后方距有七八米处的麦浪中,Y老师正看着我呢,从脸上既看不出总算找到了的神情,也没有责备我的样子。我恍恍惚惚、带着些许的羞愧和遗憾、乖乖的跟着他往村子走去,离开了那片摄魂捏魄的、麦的海洋。

原来海滩上的实地讲课早已结束,要不是Y老师在麦田里找到我,真不知道我还会在那里逗留多久呢。

天开始有点儿凉了,Y老师让班里的那个男生,也就是在拉练途中干活很卖力的那个“头儿”回上海到每个学生家去取暖衣,说好不许带吃的。可是他回到农村时却给我一个人带来了吃的点心。后来(在学工的时候)听Y老师跟我一个人提起过,那个男生曾绘声绘色的跟Y老师学母亲发火的样子。原来他到我家取衣服时,母亲要他给我捎上两斤点心,他说规定不让带的,但母亲跟他发火了,大声说是我身体不好,吐过血!所以他只好带来了。我当时听了感到很不好意思,觉得母亲的行为不体面,很没知识,但反过来,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母亲是心疼我的呢。

有一阵儿我的脸胖胖的,我妈说像个大磁盘子。母亲几乎从不夸奖自己的孩子,有这句话就算不错了。虽然“大”字听着有点儿刺耳,“盘”字也不咋地,但又一想啊,她是在夸我的脸有瓷盘的光泽、质感、和细腻呢。听了心里挺受用的。

第二百三十篇

Sunday, December 25, 2016

少不更事误了正事三侧 [二] 洗菜

1973年秋,读了四年的中学就要毕业了,我们全班同学由两位班主任老师带着,来到坐落在杭州湾北岸、上海郊区金山县内的一个小村落学农。我被分在伙房里。

又能够跟心目中的偶像Y老师近距离的在一起了,不由得默默地欣喜。 也因此忽然间,在他面前我感到了诸多的不自在,担心自己不是太高了就是太瘦了。当时班里的女生都说一米六才是标准身高,我妈也曾揶揄我长了个“接骆驼粪”的个儿。

尤其不愿意走在Y老师前面,担心后背的样子不好看。那时衣裤都是自家做的,又在蹿个儿长身体的年龄,肥瘦长短的,穿在身上总是不会合身儿的。母亲给做的新衣服一定是宽大的,因为要穿好几年呢。如果是旧衣服呢,往往是放出了衣服下摆、袖口、裤腿儿的边儿,还会短那么一截儿的。最喜欢的一条米色的卡其布裤子也是接了有四寸长的一段裤腿儿的,颜色还偏深,因为配不到同一色的布料。

有一天下午,我和那个左眼在夜间紧急集合时受了伤、视力下降了许多的女同学一起去井台儿淘米。古老光滑的青石板井台儿上,螺帽形状的石井圈儿高出地面不到一尺,井口不大,一人抱得过来。用井绳儿将一个小木桶顺入井中,再将绳子用力一抖,那小桶就会扣过去沉入水中,提起绳子,桶里就会有水了。起先我们不得要领,不管怎么抖那井绳儿,小桶就是浮在水面上,不肯下沉。好在边上有洗东西的农家妇女,教了我们如何巧用手劲儿。于是我俩一个反复打水上来,浇入米中,一个用双手在箩筐里拨来搅去地淘米。一箩筐米大约有几十斤,用井水洗过后就更重了。我俩拎起湿漉漉、沉甸甸的竹编大箩筐,弓腰驼背、小步疾走,不时地还要停一停、伸一伸腰。到炊事房还有好一段路呢。这时就见Y老师从后面走来,从我的右手中接过了箩筐这边的拎把,带着那个女同学一口气走到厨房。看着她累的样子,我心想Y老师应该去帮她的。

一天晌午,Y老师让我去洗菜。我拎起一大筐沉甸甸、够五十人吃的青菜,来到村头的小河边。此时村子里的劳动力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们,除了伙房里的几个,都到很远的地里干活儿去了,这里只有汩汩流动的水声伴着不知名的鸟鸣。我把没洗过的青菜倒在大青石上,蹲着将每棵青菜一叶一叶地掰开来,在水中涮洗,用手指轻轻地抹去菜帮根部的泥沙。

清清的河水在我手下荡开了层层涟漪,白云倒映在水波中妩媚温柔,岸边的垂柳随风撩动水面,又弄出一圈圈细细的水波纹来。我不由得轻轻哼起了歌儿。不知不觉的哼唱变成了放歌,嘹亮的歌声在水面上传开,揉进了周遭的宁静里... 时间静止了。

洗青菜,画于2016年5月29日

“--芬,侬辣辣做啥?厨房里还等勒嗨炒菜唻。侬倒好,辣辣此地唱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Y老师的声音。从沉醉中转过头来,看到他站在右后侧河岸的斜坡上,智慧饱满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长方脸,正看着我呢,但并没有责怪我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平常听侬讲闲话喉咙粗粗搿,想勿到侬还会得唱歌。”说着Y老师走下来,将洗过没洗过的青菜一并丢进筐里,提起来,连筐带菜一起浸到河水中,用力摇晃推搡了几下,拎出水面,上下颠了颠,瀝了瀝水份,拎着就往回走。“哎,哎,Y老师,迭个菜还呒没掰开来汏过唻。”我略带羞涩小声地说。“油镬子已经烧烊忒勒,像侬格恁汏法,汏到明早都汏勿好。”我羞愧地快步跟在后面上了斜坡,隐隐约约地遗憾着没能跟Y老师一起在这迷人的河边多洗一会儿青菜。

学农结束前,全班在打谷场集合时Y老师还让我出列在同学面前演唱。记得我很紧张,唱了一首关牧村唱的“打起手鼓唱起歌”。小时候很喜欢唱歌,音域宽,声音也圆润饱满,还有一定的穿透力,喜欢聆听与模仿才旦卓玛歌声中那令人向往的旷古高远的豪放与悠扬~尽管那时还不会如此表达,只是觉得她歌声每每都将我带入一个遥远空旷迷人的地方...

Oil on canvas 18 x 24 inch,《洗青菜》

2015年夏天画的油画《洗青菜》,都说画得不像,只是试着描绘一下当时的场景。下面是PS去色儿的黑白图。


第二百二十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