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31, 2010

文学启蒙

最早让我感染到文字魅力、任思绪飞扬的是一篇发表在报纸上名叫《雪莲》的报告文学。这报纸我一直保存着,由於年代久远加上屡次搬迁折腾,报纸的版面残缺了,印有日期的那一角掉了,可惜连文章作者名字都没保留下来。

文章触动我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作者对大自然景物的描写。小时候母亲管得严,只许我努力学习学校的功课,却绝不让我看闲书,怕封资修思想毒害了她闺女纯洁的心灵。母亲还真的撕了我从女同学那里借来的一本纸页有点泛黄、边角有点卷翘的小说。加上那个年代文化领域的很多禁忌,直到中学都毕业了,我还从未有机会看到文学作品中那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和一段段丰富细腻的心路历程。


「几阵狂风,卷来了山背后的团团乌云,银蛇似的闪电掠过山谷,劈头打来一串炸雷,震得大地也微微抖动。刹那间,豆大的冰雹夹着雨点,密集地向我们扑面而来......」、「山顶银雪闪耀,山腰云雾飘荡,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如一条玉带从云中飘挂下来......」、「风,失去了雨前的野性,轻轻地抚摸着草浪......」如此美丽的景物描写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它唤醒了少女时代我那朦胧的暇想与无尽的向往。

记得中学毕业分配时我跟班主任说情愿去农村也不要进城市里的工矿企业。对我来说,草木、原野、河流、青山,一望无际的大自然远比烟囱、机器、仪表、锅炉、管道组成的凌乱厂区更具吸引力。

后来有个朋友说我这一生中总有人在冥冥之中相助着。我中学时名叫文豪的同班同学也许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丝毫没有文学素养的我带到文学殿堂的大门口。

文豪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里,那楼坐北朝南有三个门洞,我住东头底层,他住西边儿。同班之前我们不认识,在校期间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留在上海,我去了杭州湾畔的农场。

他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家窗前路过。有一次看见我休假在家,帅气、儒雅却又十分腼腆的文豪便隔着窗子跟我打了招呼。

自此,凡是看到我回家了,他就会拿了一摞摞书从窗口递给我:《诗经》、《封神演义》、《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聊斋志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儒林外史》、《家》、《春》、《秋》、《子夜》、《雷雨》、《围城》、《青春之歌》....外国的有:《德伯家的苔丝》、《基督山伯爵》、《约翰克利斯朵夫》、《少年维特之烦恼》、《悲惨世界》、《巴马修道院》、《钟楼怪人》、《红与黑》、《牛氓》、《傲慢与偏见》、《简爱》、《茶花女》、《假面具中的爱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飘》、《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忏悔录》、《唐吉诃德》、《十日谈》 、《一千零一夜》 、《希腊神话和传说》、《荷马史诗》、《海涅诗集》、《雪莱诗集》、《拜伦诗集》、《彼得斐诗集》、《飞鸟集》、《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亚和舒拉的故事》、《普希金诗集》、《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等等等等。

也正好母亲跟我爸去了三线。锲机呀~虽然我并不自知,但我没错过。

从此我便沉醉在中西方古典文学的氛围里,与书中人物同喜同忧;尤其喜欢看那些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凄楚、哀婉、悲怆、迷离之美象青丝、如烟雾久久地徘徊、缠绕在心尖。每看完一本,那种荡气回肠、悲怜沉重的心绪还没散去,便又如饥似渴地翻开下一部。感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生活更来得丰富多彩,暗自嗟叹生不逢时,最好天天沉浸于小说中不出来。笔记摘抄也做了不少,《普希金诗集》、《李清照集》几乎都抄录了下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全部抄在了4开的大纸上,练字的同时,又感受一遍那凄凄楚楚柔肠寸断带来的审美体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简爱》中的这句话:「正因为漫不经心,才使它如此迷人;正因为骄傲,才使它不可抗拒!」道出了一个多愁善感女孩儿深层内心的小秘密。

真不知道文豪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躲过了文革劫难的藏书,当时国内还没再版这类书籍,根据他的名字来判断,兴许他家还是书香门第呢。

每次的借书还书都是隔着我家的北屋东窗完成的,他从没进过我家。除了回来啦?嗯,谢谢!我们也没多说过什么话,甚至目光都是一触即离的。有一次在一叠书中发现有一本薄薄的手抄本《少女之心》,看得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大白天的赶紧拉上了窗帘。还书时,还是老样子,从窗口递给他,那手抄本也夹在六七本文学巨著之间,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句话也没说,这便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书看。

第二天我回农场,离家时碰见对面楼里的另外一个中学同学,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大约十分钟光景我走到汽车终点站上了车,就在售票员刚要关车门时文豪一步跨了上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对门那个男生告诉他的。只见他站在我面前,用掩饰的兴奋、略显慌张的眼神看着我,结结巴巴了几句就不知道说啥好了。我坐在那儿内心便也有了星点儿的激动,随即低下头来佯装镇静并将目光转向窗外。无语转为尴尬,结果这一站路感到很长很长,到站后他就下了车,忘了是否道了再见。自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文革结束后第一次印刷、销售世界古典名著时,我排队等开门挤在新华书店柜台旁被许多求知若渴的人们推来搡去地购买书籍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1980年8月14日星期四下午,屋外下着雨,雨点儿敲在窗前的小石块儿路上滴答作响,梧桐树下有一滩滩浅浅的水塘,从树叶尖儿滴下的水珠掉到水塘里溅起一个个随即消失的小水泡泡。在这个可称为我的文学启蒙之窗前,用钢笔记录着窗外的景致,静静地我画了很久,正应了那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1981年5月24日星期天黄昏,我站在家里的五屉柜旁,背对着东窗临摹的一幅《德伯家的苔丝》小说插图。

那时的我用钢笔一道一划地消磨了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

第八十九篇

Saturday, October 23, 2010

书里的照片

刚来美国时,住的村西头儿有一家旧玻璃店,门口、屋外、山墙边,处处堆放着层层叠叠从旧房屋拆下的大小不一、油漆剥落的老窗子,有的带着玻璃,有的只是空木框子。

有一次去店里配一块窗玻璃,健谈的店主有六七十岁了,知道我从中国来就说有本书要借给我看。一本上个世纪初有关中国的书,作者、书名和内容都没记住,我当时借助字典都读不下整本儿书来。但是书里有好多照片记录了那个年代的平民生活,觉得有趣,就把其中的一些一两寸大小的照片临摹了下来,画在了12x18英寸(约30x45cm)的画纸上,当时还没有学过肖像画。


手握一束高粱穗儿的汉子、背着孩子梳尖锥发式的女人和年轻的和尚。


提笼架鸟的老人、戴瓜皮帽子的老人和烧火做饭的男人。


将孩子挑在担子里的快乐男人、纺线线的老少二人。手里拿着捣衣棒子、身后背着小小孩子、胸前露着半拉奶子、头上顶着洗衣筐子的朝鲜族女人。

第八十八篇

Sunday, October 17, 2010

替他人数钱

1993年12月,J回美国过寒假期间,我们在律师事务所办理分居协议手续。

J的律师和我们一起审议了条款,然后对J说:请你到门外回避一下,我要跟fen谈谈。

J神情略显紧张地开门走出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fen你知道,按美国法律你可以得到...

不,我不要,没等律师说完,我就插嘴道,由于想急于表白而失礼地打断了律师的话,意识到后,我的脸立刻发烫起来。

Please let me finish(请听我把话说完),律师竖起右手食指,如果你得到按法律你应得的那份,你将会有一个very good start(很好的开端)。

他自愿给的我拿,其他的不争,这次等律师说完话,我平静地回答。他一直待我不薄,钱是他挣的,我嫁给他时原本也一无所有。

从律师一闪而过略显惊诧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尊重,刹那间感到了一种愉悦和满足。我想留下来,就是觉得这片土地充满了自由和机会,摆脱思想禁锢的同时,还可以通过勤奋和付出追求一种自在的生活,不需要借离婚这个机会走捷径。

Are you really sure(你真的这样确定)?律师看我坐着不再啃声儿便问道。

I'm sure(是的,我确定),我平静地点点头。

No regrets(不后悔吗)?律师走去开门前还在给我一个反悔的机会。

No(不),我微笑着摇摇头。

门开了。

J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略微的疑惑与紧张。

我们都在分居协议书上签了字,双方同意J只需向我提供此后两年最基本的生活费用。

出了律师事务所,J诚恳地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先回到他母亲家,我把带来的他过去给我买的金银首饰等拿出来还给他,你就留着吧,他没收。我不认为那些珠宝因为悲欢离合就会增加或失去其本身的审美价值;假如某个我不感兴趣的人给我送了鲜花,又不能退回,我也不会将那束无辜美丽的鲜花扔进垃圾桶里。那么这只你们家传的古董怀表(pocket watch)还给你把,我拿出那个镶了一颗钻石的、正反两面都带盖儿的精致瑞士怀表递给他。不!不!J忙说,那是母亲送你的,你就不用给我了。

在我开了车门儿准备离开时,他站在车旁说:如果明年你我还是单身的话,我们可以再结合的。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我心里纳闷儿着,装做没听见,坐进车里开走了。几个月前秋季开学时,我就已经从J母亲家搬去社区大学附近租房住了。

在这前后,J除了按协议履行基本责任外,还经常以不同方式接济我。1992年9月2日,也就是在小溪边第一次谈论分手的十天后,J花了$2,500给我买了辆尼桑二手车。


1994年夏天帮我搬家去SU读书时候,知道我新交了个男友,仍然给我添置电视机等家需用品。后来的他还从我这里几乎以原价买下两台我淘汰了的电脑;并不是他缺电脑用,买了也只放在他母亲家的储藏室里等待成为古董。看我在SU读书时租了宿舍楼的底层住着,当时底层的租金$290一个月,楼上的屋子每个月要贵$20,他便提出要额外贴我钱、补足房租的差价、搬楼上去住安全,我没要。


从协议分居开始,所有律师费用都是J付的。因为没有争议,J听取我的建议,改由我打工单位工会的律师办理离婚手续,只需$20。我是不是在帮人数钱呐?!

从工会律师办公室出来,仰望苍天,我深深地舒了口气,真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毕业后我在波士顿工作时,J专程来商量在他过去买的联名帐户人寿保险投资文件上签名取消我的份额,还请了我的朋友做证人签字。随后J给了我$5000作为答谢,也给了我朋友一张价值$50的商店礼品卡。我还纳闷儿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钱,请我吃顿饭就行了嘛。

直到现在还有朋友说,他多花的那些钱和你本来就该得到的相比,只是一小部分。我是这样想的,正因为没有去争,别人也就有了自愿承担协议规定之外负担的机会,而这番心意和尊重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2001年以后,由于工作变动,我又回到空置着的J母亲家住了几年。那时候她移居意大利,房子已经过户到J的名下,而他仍然在异国教书。后来他有了孩子,跟我提起那只怀表,说是要花钱给买回去。不用了,我说,便找出那个表给了他。他把这只表存在银行的保险匣子里,准备等女儿长大连同一张字条一起给她,字条上写着:From auntie Fen(来自Fen阿姨的礼物)。

奇怪的是,刚认识J的时候就做过这样一个梦:我坐在一辆列车里,车外有许多目光茫然的人。当火车即将启动时,J出现在人群里,他穿过人群向火车急步走来,他的目光焦灼地巡视着每一节车厢的窗口,他在找我。我在这儿呐~我在这儿呐~~隔着模糊不清的车窗玻璃,我急切地向正对着我但没看见我的他摆着手。车无声无息地动了一下,随之徐徐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却始终都没能对上。

J后来确实发自内心地说过,fen,别看那些嫁给了我朋友或同事的东方女人都有家、有孩子,在很多方面却未必比得上你。

对我来说,得到这样的评价是付出艰辛的。回过头去看,在人生的一个个岔路口,往往都是选择了当时情形下最艰难的一条路;如果不是心中从未动摇的那份最初的憧憬,恐怕也会换一条平坦点儿的途径,而那样却要以放弃或者损伤相当部分的消极自由为代价。

第八十七篇

Sunday, October 10, 2010

入乡随不了俗

从东方的节俭保守走进西方的奢华开放,自然要有一个适应过程。两个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走到一起,其南辕北辙生活习性的磕磕碰碰,会给这个婚姻带来一个相当持久的磨合期。入乡随俗并不容易。他在中国跟我交往时就比较能够入乡随俗。我们的开始也如同冷水泡茶,这种慢慢浓的两性交往方式符合东方的审美,也是我最适应的。曾暗自庆幸他居然拥有东方人含蓄稳重的气质,不是那种非常外向、随便的西方人。

在上海的大街上我从来都没有跟他轧过马路,去戏院或餐馆都是各自骑车,所以压力不很大。

1986年6月底J请我一起去黄山旅游时,我跟他约法三章,在公共场合不牵手不显亲密。他住他的豪华宾馆,我住我的普通旅店,而且坚持自己付款。我们在黄山碰到的很多游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组织来的、自由去的,看我们的目光都充满善意。

记得1987年1月,离开中国后J第一次从日本回上海来看我,在十六铺客运码头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我轻轻地推开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下船过境的他那兴奋加礼节性的拥抱。你不爱我了吗?他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是不愿也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有任何有碍观瞻、招惹非议的举动,怕被人指指点点。

J经常在海外知名度较高的杂志、报刊上发表戏剧、小说评论,在上海时还采访过创作《雷雨》和《假如我是真的》两位剧作家。J喜欢游历世界,远东神秘古国一直是他的向往,在我所工作的大学外语系任教的同时遍访名山大川、了解异乡的世风民俗,感受东方的传统文化,同时也关注知识界的动态,并认为中国的大学生比日本和其它一些地方的具有更深刻、更丰富的思想。

1986年3月认识J后,他第一次约请我是在校园内、旁边有好几株百年老银杏树的大礼堂看电影《黄土地》。当时还觉得西方人真的也太那个了点儿,一般年轻人约会怎么也是要去类似当地大光明那样等级的电影院的。看完后他问我对电影的观感如何。我搜肠刮肚用所掌握的文学知识写了一篇观后感,从电影主题思想写到表现手法、色彩基调、音响效果等等,着实花了不少功夫。还特别分析了洞房中一只满是皱纹、粗燥黝黑的大手去揭新娘红盖头和新娘惊恐的面部表情两个特写镜头细节,是用了渲染烘托手法揭示新郎的又老又丑。同时联想到一个经典的也是用了烘托手法说美的希腊神话故事:美得引起长达十年之久特洛伊战争的海伦(Hallen)出现在特洛伊城头,使鏖战中的数万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将士都为她的美貌震惊而放下武器休战。海伦究竟是如何的美?毋须正面着墨。


1986年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在上海举行,他带我去看了李默然演的莎剧《李尔王》。还跟他去看了上海芭蕾舞剧团演出的天鹅湖,听了由上海交响乐团演出的西方古典音乐会、上海民族乐团表演的民族音乐会。长这么大能够亲临其境地观赏现场歌舞戏剧音乐会还真是头一回。1986年8月2日在上海杂技场看演出的票根儿,被顺手夹在字典里就保留了下来。看过杂技没几天他就离开了中国。后来我们在日本看又了《哈姆莱特》《奥赛罗》《阿依达》《蝴蝶夫人》等歌剧以及日本歌舞伎。


1991年1月初,家门口,正准备去东京银座看歌舞伎,手里拿着望远镜。

小时候民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相当匮乏,有的只是《红灯记》《沙家滨》《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那八个京剧样板戏。在那个时代却也感动过我,我还能学唱不少样板戏里的花旦、老旦甚至小生、老生。后来才看了《雷雨》《日出》《于无声处》。那个年代的老歌我几乎都会唱,民间流传的《外国民歌一百首》我也会几首。出国后就很少接触、跟踪国内的文学艺术,偶尔听到的新歌老调,最喜欢的还是黄土高原、青藏高原、蒙古高原的歌与调,那地老天荒的深情催人泪下、那悲怆豪迈的悠扬令人沉醉,那婉转凄美的潇洒令人荡气回肠。

有一次我跟着J放的CD哼了起来,那段唱词是:忘掉那情切切甜蜜接吻,忘掉那软绵绵美景良辰,从今后得不到她的亲近,好朋友美少年纳西塞斯。只见J略显兴奋惊奇地看着我,他一定误以为我很有艺术修养连歌剧都会唱。其实直到这段我熟悉的音乐出现,我才知道音箱里传出的是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跟着哼唱的那段是著名的咏叹调《你再不要去做情郎》;是我在杭州湾北岸河道边背纤拉网捕鱼时跟队里开拖拉机的那个老三届高中生学的。改革开放后收音机里也经常听到西方古典音乐和外国民歌精选,记得当时一听到这些就会将音量开大,尽情地欣赏的同时浮浅地满足一下虚荣心,生怕街坊邻里不知道我在听这些高档次的东东~~这就是我的全部艺术修养了。

跟他生活在一起后,逐渐的,我的那点存货就显得相当地不够了,文化底蕴不足,对歌剧的欣赏水平则更是有限。好多次他买了票,我总显得不太想去,最后我的那张票经常是给了他同事。其实,尽管不懂唱词、不了解剧情,只要亲临其境,也会被那恢宏的气势、精湛的表演、优美的歌喉、抒情的咏叹而感染、感动。有些剧情知道的比如沙翁的某些名著看起来就比较容易。如果当时有google情况就不一样了,可以临时抱佛脚上网事先做点儿功课,掌握一点基础知识及文化背景再去看就好了。

现在想想我真是太不珍惜机会了,人家出钱看戏还不去。一般看完戏还会在外面吃晚餐,J向来外食都讲究环境幽雅和美食(gourmet food)。受西方古典文学艺术熏陶的同时享受美食,真是何乐而不为呢?!等我再次有了白领工作后,还在波士顿专门花钱去听歌剧赏析课,讲师放录像讲解。课的中期和末期,由讲师带领学生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The Metropolitan Opera House) 看歌剧时,我却因为飞机票、戏票、旅馆费等花费太大而没参加,只能一个人在家听CD。

在国内时候的保守、拘谨是适合国情的,但是入了他乡,我的随俗就显得比较缓慢。

J的姑妈姑父第一次大老远的赶来纽约看他们的新侄儿媳妇,并预定好了的一起去古堡餐馆儿用膳庆贺。一进门他高大的姑父就张开了双臂热情洋溢地要给我个熊抱。我虽然懂得这是西方人的见面礼节,但身子就是不听使唤迎不上去,只伸出了右手去握,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臂僵在了空中,笑脸也冻住了。后来熟识了,他还跟我开玩笑地提起那个未遂的拥抱来,他说当时他很纳闷、很尴尬、很羞愧,不知如何是好。

在日本接到他父亲去世消息那天J哭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我只是给他端了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默默地、束手无策地隔着桌子坐在了他的对面。我们二楼第一家是个美国女教师,得到消息后,她就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充满同情心地走过来搂着J的肩给他一个长久、真诚、安慰的拥抱。

J喜欢喝酒,开胃酒、佐餐酒、餐后酒,他都相当enjoy,睡觉前也喝一点白兰地或威士忌,然后听着爵士乐靠在床上看书。而我是能不喝就尽量不喝,喝也只喝一丁点儿。J为我买的爱尔兰百利甜酒(Baileys Irish Cream)和法国的金万利(Grand Marnier)等放在柜子里好像总也喝不完。我不想喝上瘾,怕酒精损害健康。心里还有点嫌他喝的太多,老喝酒总不是件好事儿,你想啊,我刚刚从一个贫穷、节俭的生活环境中走出来,没见过这种天天享受喝酒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从来不汹酒也从来不醉酒,喝酒也是有时间、有分寸的。

兴趣爱好广泛的J喜欢有挑战性的野外活动,他去潜水我不敢跟着,一起爬山我不走险道,骑轻便摩托(scooter)不敢上山坡,在湖里游泳不敢游出警戒线... 我的血液里没有冒险细胞,这跟我从小受的循规蹈矩教育有关。

J经常去书店消磨时光。我也曾经在新华书店开架书橱前徘徊,但到了有好几层楼的新宿纪伊国书屋,我便成了文盲,英文的、日文的,各种书名在我眼睛里只是单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却怎么也成不了句子。他在那里可以忘了时间,而我穿着高跟儿鞋在那里站得脚疼,如果我也入迷地看书绝不会想到鞋尖儿夹脚。

J买了世界名著的英语简写本回来给我阅读,买了英语语法、常用句等练习书籍给我学。留我在美国他独自回日本前,还给我联系了一个社区大学举办的、每周两次、面向第一语言非英语的外国人、提供的公益服务、免费英语学习班。到了日本后还特地为我寄来了几盒儿他自己读的、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录音磁带,但是我没有抓紧努力学习。我不算太笨的,就是没有紧迫感、危机感,蹉跎了岁月。

以上这些还只是生活细节上的摩擦、误解,而在对那个时期影响国家命运的个别事件的看法和参与上,则突显了双方深层理念上的差异。

比如涉及民族团结时,我坚持大家庭怎么也得厮守在一起的观念,他就说如果家庭成员不合,还不如分出去;而近代西方社会对家庭暴力的抵制和惩罚、对受侵犯妇女儿童最基本权益的保护都存在广泛的共识。

在国内社会面临巨大变动的日子里,J也积极捐款、游行、声援。我因为瘸着腿没去游行,他也显出了老大不乐意。虽然我也悲愤但我有我的顾虑,怕自己的行为给在国内的家人带来伤害,那时还道听途说有特务专门在游行示威的队伍里拍照。

受连累的滋味儿我体验过,当年母亲的心直口快得罪过居委会女主任,她家也是北京过来的,管我妈叫嫂子,我们叫她李婶儿,两家曾经走得很近。在那个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日子里,母亲被她趁机打击报复、批斗、关押、修整过。说我们家出身不好,说我舅是美将特务,其实我根本没舅舅,又说我姨嫁了地主,那时我们跟北京的亲戚都没有往来,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我姨夫是否地主,也没见过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家里的小孩子都跟着受罪。

记得我大哥还特地嘱咐我们几个小的在学校表格民族一栏千万别填满族。听老人说我曾祖父在十九世纪末因故革职,在举家迁返原籍的途中碰上恭亲王出差返京,被恭亲王拦劝回府,并封曾祖父为四品带刀护卫。1966年,我的一个老三届哥哥刚刚光荣地被学校选为去北京参加毛主席8月18日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戴着红卫兵袖箍的他兴奋的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向家人报这个特大喜讯,就看见一堆人拥挤在楼下家门口围观、纳闷儿中上楼看到我们几个弟妹一遛靠墙低头站着,一伙儿红卫兵正在翻箱倒柜抄我们的家。因受母亲的连累被除名上北京。从此一向心地善良、待人热忱、学习好工作能力强、性格阳光又是班团组织委员的他,情绪一落千丈,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了。

英语里有个词叫traumatizing(创伤),是说某件事给人一生带来深刻的负面影响,也就是使其受到了心理创伤。我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创伤,比如胆小怕事儿。

当时连续在广场做实况报导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晚间新闻主播丹·拉瑟(Dan Rather)面对镜头随口而说的一句话,一直让我感动至今:我们报导完这些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都将离开这里。而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他们的亲友还都将在这里生存下去,所以有些话,我不能够问,我不想给他们造成不便。

我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丹·拉瑟这样的人能够成为主播,他对世界的观察跨越了东西方文化的隔阂,把握了人性的实质。有一位级别很高的北京外交官喜欢炫耀他因为强硬维护政府权威反而在西方赢得尊重、结交朋友,我不知道他那些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我和J在这件事的参与上体现出的分歧,再明白不过的告诉我,在西方和在中国一样,赢得尊重的同样只能是那些长期付出努力和代价维护最弱势群体被公认的基本权益的人,而不可能是为了某些人的某个目的而不择手段、违背良心的权贵人物。

现在看来,我那些曾经如此吸引J的温良恭俭让的东方品德,由於没有及时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充实,很快就变成了他眼里的单调乏味。对我个人来说是如此,如果从更大范围内来看,面临东西方前所未有的政治、经济、文化往来,一个不断开放的社会所面临的挑战只会更广泛甚至更尖锐。

这些年的坎坷路途也让我有机会看到中国以至美国各自体制上存在的一些严重缺陷和致命弱点,许多事实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如今内心摆脱不了恐惧的已经不再是那些能够坦然面对良心的无辜百姓。

廿一年过去了,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和当时相比也有了变化并更趋成熟了。令人欣慰的是,那片土地上人们对中华民族美好未来的向往依然如初,人们以适合自己的各自不同的方式参与着无时不在发生的深刻变革;没有也不会改变的是,我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眷恋、理解和最美好的祝愿。

第八十六篇

Saturday, October 2, 2010

小溪奥特雷特

小溪奥特雷特(outlet creek)是一条连接着五指湖中库克(Keuka)湖和塞内卡(Seneca)湖的自然小溪,全长八英里,傍着溪流有一条幽僻的小径。


2009年一个仲秋时节的清晨,开车路过小溪奥特雷特。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溪谷里雾气腾空弥漫,闭着车窗都能听到沟壑中瀑声隆隆轰鸣。


停车小踱,但见金叶秋红点点、清水迂流湍急;秋阳初照、树影西斜、乳霭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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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两边的密树丛林中还留有二百多年前的磨坊遗迹。荒芜了的汲水石阶木栈桥默默地诉说着曾经。风驰电掣的列车载着历史远去了,尘封百年的铁路怀着依恋等待着。

早在铁路还没发明的年代里,来到这里的殖民者们大量依靠、利用水力资源及运输,在这条漫长的溪流两岸建造了许多水坝和磨坊,到了1800年代早期发展到将近四十个小型工厂、家庭作坊。有面粉加工厂,锯木厂,酿酒厂,造纸厂等等。而到了1900年,沿岸只剩下五家用稻草造纸的工厂。最后一个水涡轮机在1968年停止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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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8月23日午后,烈日高照,从日本回来过暑假的J建议去奥特雷特步道远足。估计是炎热夏日的慵懒,小溪边步道上不见游人往来。虽说是依树傍水,走在枝繁叶茂的林子里还是觉得有点儿闷热。


只有来到溪边开阔地带才能感到徐徐微风。也许是热、也许是渴、也许是累,我们俩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渐渐地都不啃声儿了。偶尔地,J会停下来在灌木丛里采摘野黑莓送进嘴里解渴,我嫌没洗过就没敢吃。



Fen,我考虑很长一段时间了,站在一片于微风中摇曳的水枝柳(loosestrife)和水烛(cattail)丛旁,J开口了。今后咱们还是分手吧,J吞吞吐吐地对我说,眼睛却没有朝我看。我们的生活理念、社会价值观以及政治见解都不同,其实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


我站在布满沧桑沉默着的老槐树的浓荫下,心揪着疼痛着,但我却平平静静地轻声应答道:嗯。


清澈的溪水从库克湖缓缓而来,流过错落的石灰石滩形成喧嚣奔腾的瀑布、湍急地流向塞内卡湖,带走了曾经的繁华岁月,也带走了当下。


瞬间枯竭了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任断壁残垣的旧水坝与青葱无忧的小树林,在绚丽的阳光中恣意尽情地渲染着古今。

个把月前他电话里说过一个人在日本太寂寞了,想要我回去。心里只想着不能打断这个三年移民程序,我婉转地没有答应他。当时就有顾虑,如果婚姻失败了灰溜溜地回国,等待我的恐怕只能是唾沫星子和鄙夷的目光。美国相对宽容些,至少找一份儿普通的工作不会由於种族、性别、年龄或家庭离异等因素遭到歧视。

尽管我们结婚四年多一直处得相当和睦,彼此心里即使有咯硬也没有脸红吵架过,但也并非一切随心如愿的。比如他因为海外工作的流动性比较强,觉得还不具备给孩子提供教育成长所需的稳定环境;没有孩子,那么我就想继续读书深造,但是他一个人的收入没法负担外国学生在日本的昂贵学费;如果没有相关学历,也就没法承担体面的白领工作。说实话,当时我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些环环相扣的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一到美国我就可以学习驾驶、有人介绍工作。后来才发现在美国没有居民身份(或者只有留学签证)连找个零工贴补日常开销都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负担学杂费用。

当时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取得公民对今后在这个社会立足很重要,我可以自己付学费、为职业前途打下基础。耐心地等待三年期限所剩不到一半的时间、取得公民身份,在我看来,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他这种虚荣心强的知识分子在我身上一时看不到前途,在日本时他就不想让我出去打工,说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干蓝领活儿。这次回来发现我在面包房里打杂,对这碌碌无为的生活还挺知足;看到我菜园子里那些累累果实,不禁夸奖的同时也还流露出失望。

现在的这个Fen是否当年在大学里工作、带着远东古国神秘的那个Fen,那个矜持、含蓄、羞涩,具有求知欲、进取心的女子?

他刚认识我的时候给我的信里说,遇到你就象在我的心里砰地打开了一瓶香槟(it was like uncorking a bottle of champagne in my heart)。他离开中国后,在美国度假时来了一封信,我没回。去日本工作后,又在来信的附言里说:请给我来信,行吗?不能和你见面、说话[的日子]相当难,仿佛你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又附:勇敢点儿!(PS Please write me. Can you? It is difficult not seeing you or talking to you. It is as though you have disappeared from the earth... PPS Have courage!)还在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带有几分委屈的、可怜兮兮的汉字埋怨:你不写信我!

现在他提出分手,也不能全怪他。刚来西方,我没有意识到这里很少有夫妻为了家庭共同的前景能够接受短暂分居所付出的牺牲。我隐约觉得心虚的地方是没有及时回日本,出来那么久了却还没找到生活的方向;更谈不上对今后有个清晰的计划,抓紧时间为升学、就业作准备,并让他一起看到共同美好的未来。妄自菲薄是我的习惯,遇事儿先琢磨自己的不是。我木然地戳在那匆匆流过的激流岸边,痛苦地看着往事象过筛一样快速在眼前漏过随风飘走、几颗没滤过筛网的大粒儿便是问题的症结、自责的对象,但表面上我却一如既往地平静着。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J看我没有表情、不声不响,便打断了我的思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面对着古树我心里念叨着。遒劲的老槐树轻轻地舞动着它的新枝嫩叶,报我以安慰与希望。

你有什么遗憾吗?

没能有个孩子,我低着头喃喃道。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成全你,我会对孩子负责的,但是你不能带着孩子消失,我的孩子要在美国接受教育;也能让我母亲经常看到他/她。

我无语。就算他负责抚养孩子,一个离婚的女人怎么可能又带孩子又读书或工作?不知道,也根本无法想象。

先不要告诉母亲,回家的路上他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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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日图片编辑

第八十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