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触动我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作者对大自然景物的描写。小时候母亲管得严,只许我努力学习学校的功课,却绝不让我看闲书,怕封资修思想毒害了她闺女纯洁的心灵。母亲还真的撕了我从女同学那里借来的一本纸页有点泛黄、边角有点卷翘的小说。加上那个年代文化领域的很多禁忌,直到中学都毕业了,我还从未有机会看到文学作品中那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和一段段丰富细腻的心路历程。

「几阵狂风,卷来了山背后的团团乌云,银蛇似的闪电掠过山谷,劈头打来一串炸雷,震得大地也微微抖动。刹那间,豆大的冰雹夹着雨点,密集地向我们扑面而来......」、「山顶银雪闪耀,山腰云雾飘荡,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如一条玉带从云中飘挂下来......」、「风,失去了雨前的野性,轻轻地抚摸着草浪......」如此美丽的景物描写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它唤醒了少女时代我那朦胧的暇想与无尽的向往。
记得中学毕业分配时我跟班主任说情愿去农村也不要进城市里的工矿企业。对我来说,草木、原野、河流、青山,一望无际的大自然远比烟囱、机器、仪表、锅炉、管道组成的凌乱厂区更具吸引力。
后来有个朋友说我这一生中总有人在冥冥之中相助着。我中学时名叫文豪的同班同学也许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把丝毫没有文学素养的我带到文学殿堂的大门口。
文豪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里,那楼坐北朝南有三个门洞,我住东头底层,他住西边儿。同班之前我们不认识,在校期间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留在上海,我去了杭州湾畔的农场。
他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我家窗前路过。有一次看见我休假在家,帅气、儒雅却又十分腼腆的文豪便隔着窗子跟我打了招呼。
自此,凡是看到我回家了,他就会拿了一摞摞书从窗口递给我:《诗经》、《封神演义》、《红楼梦》、《水浒》、《西游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聊斋志异》、《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儒林外史》、《家》、《春》、《秋》、《子夜》、《雷雨》、《围城》、《青春之歌》....外国的有:《德伯家的苔丝》、《基督山伯爵》、《约翰克利斯朵夫》、《少年维特之烦恼》、《悲惨世界》、《巴马修道院》、《钟楼怪人》、《红与黑》、《牛氓》、《傲慢与偏见》、《简爱》、《茶花女》、《假面具中的爱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飘》、《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忏悔录》、《唐吉诃德》、《十日谈》 、《一千零一夜》 、《希腊神话和传说》、《荷马史诗》、《海涅诗集》、《雪莱诗集》、《拜伦诗集》、《彼得斐诗集》、《飞鸟集》、《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亚和舒拉的故事》、《普希金诗集》、《普希金短篇小说选》等等等等。
也正好母亲跟我爸去了三线。锲机呀~虽然我并不自知,但我没错过。
从此我便沉醉在中西方古典文学的氛围里,与书中人物同喜同忧;尤其喜欢看那些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凄楚、哀婉、悲怆、迷离之美象青丝、如烟雾久久地徘徊、缠绕在心尖。每看完一本,那种荡气回肠、悲怜沉重的心绪还没散去,便又如饥似渴地翻开下一部。感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生活更来得丰富多彩,暗自嗟叹生不逢时,最好天天沉浸于小说中不出来。笔记摘抄也做了不少,《普希金诗集》、《李清照集》几乎都抄录了下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全部抄在了4开的大纸上,练字的同时,又感受一遍那凄凄楚楚柔肠寸断带来的审美体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简爱》中的这句话:「正因为漫不经心,才使它如此迷人;正因为骄傲,才使它不可抗拒!」道出了一个多愁善感女孩儿深层内心的小秘密。
真不知道文豪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些躲过了文革劫难的藏书,当时国内还没再版这类书籍,根据他的名字来判断,兴许他家还是书香门第呢。
每次的借书还书都是隔着我家的北屋东窗完成的,他从没进过我家。除了回来啦?嗯,谢谢!我们也没多说过什么话,甚至目光都是一触即离的。有一次在一叠书中发现有一本薄薄的手抄本《少女之心》,看得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大白天的赶紧拉上了窗帘。还书时,还是老样子,从窗口递给他,那手抄本也夹在六七本文学巨著之间,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句话也没说,这便是他最后一次给我书看。
第二天我回农场,离家时碰见对面楼里的另外一个中学同学,他跟我打了个招呼。大约十分钟光景我走到汽车终点站上了车,就在售票员刚要关车门时文豪一步跨了上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对门那个男生告诉他的。只见他站在我面前,用掩饰的兴奋、略显慌张的眼神看着我,结结巴巴了几句就不知道说啥好了。我坐在那儿内心便也有了星点儿的激动,随即低下头来佯装镇静并将目光转向窗外。无语转为尴尬,结果这一站路感到很长很长,到站后他就下了车,忘了是否道了再见。自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
文革结束后第一次印刷、销售世界古典名著时,我排队等开门挤在新华书店柜台旁被许多求知若渴的人们推来搡去地购买书籍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

1980年8月14日星期四下午,屋外下着雨,雨点儿敲在窗前的小石块儿路上滴答作响,梧桐树下有一滩滩浅浅的水塘,从树叶尖儿滴下的水珠掉到水塘里溅起一个个随即消失的小水泡泡。在这个可称为我的文学启蒙之窗前,用钢笔记录着窗外的景致,静静地我画了很久,正应了那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1981年5月24日星期天黄昏,我站在家里的五屉柜旁,背对着东窗临摹的一幅《德伯家的苔丝》小说插图。
那时的我用钢笔一道一划地消磨了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
第八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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