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11, 2016

母亲被揪斗的前因后果

母亲被关押在派出所二楼的一间大约有四五平方米的小浴室里。那里的房屋结构和我们住的一模一样。四面的墙壁用石灰水刷成白色,天花板上有盏15支光的灯泡,还有个乳白色荷叶边儿的玻璃灯罩,地面四周微微向中心倾斜,正中间儿底下连着下水管子。下水口上有个用两颗螺丝钉固定的,巴掌大小、圆形镂空的铜盖儿。

外墙上方有扇木头气窗,从下边向外推开,上下就透气儿了。对面是门,门框顶部也有扇气窗。门上有个立着的、书本儿大小的玻璃监视窗。一般监视窗内侧都会挡块小布帘儿,但派出所的没有挡。门的下方还有个木制百葉透氣窗。其它就什么都没有了。


母亲在那间屋子里被关了两天两夜。我提了个盖着毛巾的竹篮儿去送饭(照片中的篮子是家里现有的,但不是过去的那只),送饭时不允许跟母亲说话。篮子里放了一双筷子,一碗白饭,一碟儿我从来不会做饭的父亲炒的苤蓝丝。母亲盘腿儿坐在水泥地上,看上去并不沮丧。

在家里大家都不提母亲的事儿,日子过得沉闷、单调。山墙上挂两张大地图,一张是中国地图,上面写着“胸怀祖国”,另外一张是世界地图,上面是“放眼世界”四个字。四哥抄写了许多毛主席语录贴得屋里到处都是,连八仙桌四面儿的小抽屉上都贴了卡片,但不显得乱,他的字也好看,我常常默默地读那些卡片,按照语录的要求做人,还能背出不少来。

母亲心直口快,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看到不合常识、不符伦理、不守公德,不尊道德的人和事儿,她见着都要说。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了居委会李主任、伤了她的自尊。她家也是从北京过来的,管我妈叫嫂子,我叫她李婶儿。两家曾经走得很近的,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抱着我去她家串门儿。李婶儿戴着厚厚的有好多圈圈儿的眼镜儿,拿下来时我就认不出她了。

记得最后一次母亲抱我,就是从她家里出来,月光下,被踏平了的地面灰白如洗,晚风微凉。母亲将我放下,抻了抻我那撮着的裤腿儿和小棉袄下摆。直起身来,把肩上披着的那块儿带有点灰、黑色的蓝色细羊毛格子方巾取下来,抖了一抖,对角一折,又将头发往后拢了拢,用方巾裹住头,在脖子处打了个结,拉起我的小手走回家。以往从母亲怀抱里下地时,母亲都会弯腰放下我,觉得离开地面好远。这次我俩腿儿一伸,脚尖儿就碰到地上了,有点儿奇怪又有点失望。从此母亲再也没抱过我。

李婶儿的丈夫,我叫刘叔儿,跟我爸爸的关系不错,李婶儿还没来到上海时,他经常在星期天、节假日里,到我家来蹭饭吃。那时我还没出生呢。听我妈说,刘叔过去常说,“我就爱吃嫂子做的木须肉。”

那天,听说居委会召集开会,母亲去了,还帮着维持秩序呢,怎么就听见被李主任提了名了,还叫站到高凳子上,接着就是被戴高帽子、挨批了。李婶儿挑起了群众斗群众,趁机打击报复。大字报贴到了楼道里,说我们家出身不好,说我舅是美蒋特务,其实我母亲就四姐妹,又说我姨嫁了地主,那时我们跟北京的亲戚都没有往来,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我姨夫是否地主,也没见过他们。还说母亲曾经表示羡慕人家宋美龄用牛奶洗澡。李主任曾对我妈说,别看你有五个儿子,我叫他们都当不成兵!

果然,我们适龄当兵的时候,都没被录取,那时参军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谁家有参军的,他们的家门楣上都贴着“光荣之家”大红纸,令街坊邻里都很羡慕。三哥当时在空军第二技工学校读书,1968年春季招兵,他们学校是不限名额的,最后因为政审通不过,档案中,母亲是现行反革命。五哥是在1969年上半年部队征兵时,体检通过了,也是政审不合格。我在农场时,大约是1975年那次征兵,体检都没让我去。

四哥原本已经被学校选做去北京参加毛主席八月十八日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学生代表。还没来得及向家人通报这个特大喜讯,就立马失去了机会。从革命的接班人一下子变成了黑五类的狗崽子。一向心地善良、待人热忱、学习好工作能力强、性格阳光、又是班里的组织委员的他,自此情绪一落千丈,性格也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了。他中学的一位好友说,“从那妈被整以来,简直变了一个人,本来伊老有组织能力,同学中也蛮有威信咯,妈妈的事对伊打击老大,从此一蹶不振。”这位好友后来遵照上山下乡的指示,“一片红”去了北大荒,差点儿没被狼给吃了,回沪后通过读书当了一名律师。

我们搬走很多很多年之后,偶然听说,李主任早就死了,她的丈夫跟她那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过”在了一起,招来街坊非议,如果真是像街坊传的那样,按老话儿说,这个家造的孽可就大了去了。

不管怎样,在表面上看一切都已经过去,幼小心灵中的伤痕已经抚平,记忆也在逐渐消失,看似一切都将会被人们遗忘。但它确实存在过,那就是永恒的。母亲的难,当时使我们子女在职业、生涯上受到了阻碍,但现在回过头去看,说不定反而因此避免了更多身不由己的境遇呢。

第二百零九篇

Tuesday, May 10, 2016

同学都不理我了

1966年初夏,有一个星期六放学回家,像平时一样,同学们在校门口与老师道别,便分成两组,排着队离开学校。一队是去曹杨一村的,我们这队都是住在四村的同学。过了马路、进了村,带队的就喊了:“立定!稍息!解散!”大家就像飞鸟各投林似地跑了开去。

往日,午后的村儿里很宁静,今天却远远的闻得中心区域人称“小花园”的大花园里人声鼎沸,人们还高声的嚷嚷着什么。透过那比我高出许多的冬青树围墙的枝干叶杈,看到里面黑压压的聚集着很多人。被好奇心驱使,我连蹦带跳地赶过去看看热闹。

侧身钻过冬青树的宽间隙,扽了扽被树枝刮着的衣服,隐约听见有人正在人群里大声诉说着什么。从大人们的背后挤进圈子,迅速环顾一周。天哪!右手侧,距离十几个人远的地方,母亲正站在一个高凳子上,低着头,头上还戴了个纸糊的高帽子!围在这里的几乎都是村里的街坊邻居,不一会儿就有人领着喊起口号来:“打到高--!”“打到反革命分子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真是拳头林立,群情振奋。

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两腮发烫,头像是被一根大棍子打闷了似的。那些高喊口号的人,都是我认识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儿们。他们一直都是很和善的呀,平时他们家里有什么事儿,都会来找母亲帮忙。

别看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可能耐还不小,谁家大人孩子的脚脖子葳了,让人背来找母亲。她把酒精,也许是烧酒倒进一个小盘儿里,用火柴点着,瞬间,镶着金边儿的蓝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窜。母亲左手握住受伤的脚,右手几次三番地往火苗里探去,又迅速抽回来,滴滴答答的四个手指沾上滚烫的酒精和火苗,立刻就揉那伤着的脚,给人舒筋活血,受伤者忍着烫,口中嘶嘶地倒抽着凉气,却喊着,哎呦呦,舒服!舒服!想必母亲的手也是给烫着了的。有人腰酸背疼了找母亲给拔个火罐儿。谁家双职工大人上班,孩子下课早,都让我妈给照看一下的。

母亲对别人家的孩子比对我要好的多了去了,她信奉对自家的女儿要严厉管教,有时我都幻想着能成为他人的孩子以博得母亲的关爱呢。母亲是助人为乐的典范,她的付出都是高高兴兴的、自愿的、无偿的,能得到人们亲切、发自内心的一声:谢谢高大姐!谢谢高大婶儿!或者谢谢高大妈就满足了的。

如今被他们称作大妈、大婶儿、大姐的我妈,怎么就突然得罪了他们了?成了反革命了?!这些我一向尊敬的大人们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我带着不解的疑惑,离开了群情激昂的小花园儿。泪流满面,无声无助,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到了曹杨四村109号楼的家门口,见有好多人聚在大门外、楼道里、楼梯上,围观并议论着,他们中也有我的同学。我被一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箍的红卫兵一把拽住,推到墙边儿不让上楼。我羞愧得低着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儿。楼上有三户人家,红卫兵们正在翻东西抄我们的家。

我四哥从学校回来,他的左手臂上也戴着个红袖箍儿,还没等他转过神儿来,他的那个红袖箍就被抄我们家的红卫兵给拽了下来。“靠边站着,不许乱说乱动,你们是反革命狗崽子!”,他也和我们弟妹一起靠墙低头站着。

【2023年10月21日更正:9月9日抄家那天晚上,四哥參加完學校紅衛兵的活動,天黑了才回到家的。父親看到他還戴著紅衛兵袖章,就走過來讓他取下來,說別跟他們紅衛兵搞混了,四哥十分難受地拿了下來。】

红卫兵倒是没查到什么东西,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后来听说我大哥攒下的几百块用来准备结婚的存折被抄走了。

星期一,到了学校,忽然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小伙伴儿,没人理我,都不跟我说话了。谁会理一个反革命的子女呢?!都要划清界限的,心里哇凉哇凉的我,就只想一个人呆着。在课本儿里还没学到孤独这个词,我小小的心灵里已经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了。


第二百零八篇

Sunday, May 1, 2016

复诊的路上

出院后每星期一次的复诊接踵而来,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去都要化验小便,化验费是四毛钱,挂号费一毛,后来涨到两毛了。

起先还有多次复诊时,都要在一张冰凉的铁皮桌子上躺下,屁股底下接着个白色的搪瓷医用便盆,年轻的女护士一手拿着大镊子夹着一小团棉花球,一手端着一大罐淡紫红色、稀释了的高锰酸钾消毒水,冲洗我的屁股。有时,估计是女护士那天的心情不好,出手就会重些,但是疼也只能忍着。自打记事儿起,每天晚上睡觉前洗屁股用的热水里,母亲都要放进五六颗深紫色的高锰酸钾小渣子。

平时洗水果也用高锰酸钾水泡,这东西好像是万能的一样。药店里8分钱就能买到一小瓶儿,玻璃瓶比大人的大拇指肚大一些,带个软木塞儿盖子,瓶口是用蜡封着的。

每次去复诊的路上就开始担心了,不知这病是好起来了呢还是又重了。担心本来是急性的病被拖成了慢性的,那一辈子就完了,大人们都这么说。等那张化验单时,更是紧张,单子上会写着红血球有几个加,最坏时,我有四个加。病情不好回家就会挨母亲的责骂,责怪我不注意休息,比如有时和邻居、同学一起跳橡皮筋儿、跳绳,或吃的太咸。据说北方人口重,母亲做的菜都比较咸,母亲常说,“咸——鲜,淡——无味儿。”而且她看到我在外面玩儿就会叫我回家拖地板、干体力活作为惩罚。每顿饭还没动筷子夹菜,耳边就会响起母亲的提醒:“咸——!”


从家走到医院不算太远,从小学两年级以前的家(图上的小绿点儿)到上方标着红十字的普陀医院,一共两三个街口,10多分钟的路程。图中那条深色的圈儿,是一条叫“环浜”的河,

好多次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站在兰溪路与环浜相交的那座叫做兰溪路西桥的桥上,靠着桥北侧的水泥栏杆,面对小河两岸的绿树林子,怀着无名的感伤,将医生开的药方一点儿一点儿地撕了,探身将一把碎纸屑纷纷扬扬地撒在了那条弯弯的、静静的小河里。

回家后也担心被母亲询问,好在母亲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细心人,见我没跟她伸手要抓药钱,也就平安无事了。每次拿着药方回家找母亲要钱,都要硬着头皮听她一阵儿数落,怪我不注意休养病没好转,家里就这点儿子儿都被我给捣腾完了。我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如果被母亲知道我撕掉了药方儿,一定会遭双倍的严厉责骂,一是擅自撕药方还瞒着,是品行问题,母亲容不得小孩子说半句谎。在她面前我和别的小朋友也不能说悄悄话,她会要求大声点儿,按她的话是,“好话不背人,背人无好话。”二是怕延误了病情,会更增加家庭负担。而我只是怕挨骂,没药方至少在母亲的眼里是病情没有恶化。

现在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住院时为了怕护士不高兴,每顿多报的那一碗儿饭,不知是否又多破费了我妈的几个子儿呢。


照片取自网络,过去的那座桥比如今的这座,大小高低差不多,只是更拙朴些

第二百零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