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又搬到了曹杨新二村,那是三个门洞的青砖青瓦三层楼房,我们家就在曹杨五中对面,那里有63路终点站,每天早上还在梦乡里就会被调度室的头班车发车指令的铃声唤醒。住房面积大了许多,但是在底楼,水门汀地面在梅雨季节返潮得很厉害。好处是住在一楼,就有了院子。我们的前院儿里有一棵枇杷树,五六月里枇杷成熟了黄里透红很诱人。后来我还在后院儿里搭了一个高高的藤架,从H校园荷花池畔的紫藤树上掐了一小枝藤条,拿回家扦插,居然成活了,嫩嫩的枝条缠着架子,出国时还不到半腰高,几年后回家探望母亲时,那藤干已经茁壮成长,枝枝蔓蔓爬满了架子。轻盈的绿叶底下垂挂着一串串清香素雅的紫藤花。
1968年
1968年
小学四五年级的一个暑假,我一个人到五四二厂去游泳,那个游泳池很大。游完泳就在厂里的大礼堂看场电影。爸爸知道我会去,便赶在中午十二点半电影开放前来找我。我在礼堂门外一侧等着,远远的看到穿着背带裤式样工作服的爸爸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走过来。那棉布做的背带裤已经穿旧了而且显得有点儿大,土红、土黄和桔黄三色相互渗入淡出,组成了长短宽窄不一的竖向条状图案,像是一条条挂着的锈迹,我的心里顿时有一种失落感。平时我眼里的爸爸,都是穿着中山装,整洁体面的,可是眼前的爸爸看着令人心酸,第一次在我的心中产生了对爸爸的怜悯。但愿我没有将这瞬间的失落感流露在脸上。爸爸把手中的杯子递给我,里面装的是冷冻饮料,厂子里夏天供应汽水儿和冷冻酸梅汤什么的,那都是在家中喝不到的奢侈品。爸爸陪着我在礼堂里呆了一会儿,有人高声跟爸爸打招呼,并问这是你小闺女吗,是的,爸爸脸上流露出谦和、满足的微笑。没说几句话电影就要开演了,爸爸就回去工作了。
这张照片是爸爸在1981年拍的,东北角上的屋子,大衣柜的镜子里反映出的是朝北的窗子,那时候用的是塑料窗帘儿,因为塑料布不耐折,尤其用旧了的容易发硬、开裂,就索性横向拉到了墙壁里面。
这是在东南角上的屋子里,大约1975年还记得那两床被子的颜色,上面是浅蓝和白色格子图案的横贡缎被面,底下那条是紫红色的绸子被面。床上铺着有大格子图案的塑料床单,那个年代时兴日间用塑料床单罩在布床单之上挡掉点灰尘。其实床铺还是接触空气比较好,被塑料床单罩着反而不利于健康。
读初中的时候开始学骑单车,我和邻居的一个女孩儿每天晚上在路口拦截我爸或是她爸爸,谁先到就把谁的自行车给拦下来,推到曹杨五中的大操场上相互扶着练习骑车。爸爸的车子是28寸男式英国蓝翎牌(Raleigh)自行车,经常被我们给撞歪了龙头、弄掉了链子。爸爸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们,当然我也经常帮爸爸擦车,用布条套住那一根根的钢丝来回拽,把它们擦得光亮发烫。
现在想想搬到新二村的最大好处是,按地段划分我进了曹杨二中,文革前的区重点学校,那可是一个师资力量雄厚、校园也很美的学校呢,我姐姐去云南前也在曹杨二中读书,她是自己考进去的。
我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优良,还得了两张奖状。我们那时中学读四年就毕业了。小学呢一般读六年,我读的是区重点小学,五年制。曹杨二中我们这一届有12个班,每班将近50个学生。四年级那年,年级里举办了钢笔字书法比赛,我最要好的女友L得了第一名,我和12班里的一个男生并列第二名。老师们给第一名的评语是老练,而给我的评语是秀丽。其实我觉得班里有几个同学的字要比我写的好得多呢。那年还得了女子跳高第二名的奖。记得小时候每到比不过人家时(比如谁先跑到前面那棵大树)就会冲他/她大声嚷嚷:第一勿稀奇,第二插红旗。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
记得1973年的某一天,突然爸爸厂里来了一辆小卡车,卸下了一些钉子铁条和工具。几位工人,三下五除二将我们家朝北的一扇和朝东两扇窗子都用手指宽、结实的铁条横七竖八地搭成格子状给封上了。只有朝南的那扇窗子没被封,还能开窗晾衣服呀晒被子。原来,父亲受到厂里的动员报名要去江西工作了,那时叫做支援小三线建设。为了让去外地工作的人员放心,也为了留守家属们的安全,厂子里派人来做防护措施。本来开开窗子就能探出身子去的,这下不行了。本来清澈如洗的月光,透过东窗我用白棉线钩织的团花图案窗帘儿,会在屋里墙上地上投下团团花影,坐在那儿感觉很温馨。这下可好,清冷的月光与冰凉的铁条格子,给人一种在囚之感。
1974年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差录取线10分落榜。心情忧郁地跟着六哥一起登上了列车去江西父母亲处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儿。到莲花县城下了火车,再搭乘长途汽车绕着盘山公路进山。
1978年元旦
第一次进入山区,满目葱茏的山川令人感到欣喜,但是途中也有好多险峻路段又给人带来惊恐,有一个急拐弯是在悬崖峭壁上,路边没有保护性的栏杆,其实一路上就从来没有见到什么保护性的设施,我又是坐在靠窗的一侧,拐弯处窗下根本就看不到路肩,我本能地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熬了过去。六哥因为在西双版纳山区建设兵团工作,每次下了火车,坐长途汽车还要颠簸四天四夜才能到达连队,来来回回多少次了,他已经皮实了。还有,就是大山里偶尔会见到有人穿着黑色陈旧挂满了泥土的衣服,弯着腰,身后背着高高的估计是刚刚从山上砍来的柴禾,看到我们的车子路过会停下来,用他那单纯的目光看着车子驶过,那情景会使人刹那间感到心酸、抑或是悲怜。
终于,我们来到了坐落在棋盘山区的国营七一二厂。那个厂子是国家重点工程,工人们的工作生活一切条件都非常的好。厂区建在山脚下、职工宿舍及家属楼则依山而筑。一条阶梯大道从厂区通往山坡上的居民区,开阔、整洁、大气。山脚下有一道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放眼远眺群山环绕,云卷云舒,真是美极了地方。
2021年10月5日确定位置加了红箭头
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张厂区废墟的照片,了解到该厂遗址作为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在2011年12月22日被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70年7月12日,经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签字批准,在江西省莲花县棋盘山区兴建上海国营五四二厂小三线,定名国营七一二厂。1971年8月28日,主厂房破土动工。1973年4月竣工,7月6日正式投产。1983年10月21日,七一二厂搬迁南昌市。小时候的五四二厂属于国家级保密单位,职工家属都不应该知道厂子里是生产什么的。不像如今,直接就是印钞厂,印钞厂的称呼。
取自2020年7月31日阿飞上传的网络视频,2021年9月27日截图
父母的家在半山坡上,也就是后面最高的那栋楼房前面的、地势较低的那栋楼房的底层,有一室一厅。【2021年10月5日更正:高楼左侧、有红箭头标记的那栋三层楼。两房没厅没内厕有小伙房,见下面我六哥的微信贴图】
2021年10月1日截图
2021年10月1日,六哥的微信
母亲还养了好几只下蛋的鸡。平时老两口经常登上后山锻炼身体。有一天他们带我上了后山,我气喘吁吁的,他俩却似闲庭信步。下山时果然应了那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路很陡,往下看一眼,感觉人就会栽下去,我的双腿发颤、心乱跳、头发晕。于是爸爸走在前面当住我的视线,牵着我的手,母亲走在后面拽着我的衣服,我走在中间,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蹭到了山下,才松了口气。
在山区的宁静中我慢慢恢复了那低落的情绪、却意外接到了四哥从上海的来信,说H大学的入取通知书来了,再一看离报到日期只剩四天了,兴奋的心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这路途迢迢的怎么能赶得上?!马上动身回沪吧,却遇到了大雪封山。多亏善良的老厂长让他的司机开着吉普车,爸妈也陪着坐在车里,一路绕道连夜把我送下山,搭上了火车,赶上了报名截止日。
1974年,厂里组织去湖南韶山毛泽东故居参观,爸爸妈妈在那里的留影
爸爸妈妈,1978年
在网上还找到了题为繁华之后的摄影作品,一个披上了新嫁娘白纱裙的模特儿在曾经欣欣向荣而如今却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中留影。那一栋栋孤寂的楼房,那一个个空洞的门窗,那一片片荒芜了的园地,以及那仍然紧紧地扒着断壁残垣缝隙的遒劲枯藤,看了令人感怀、感伤、感慨世事无常。有一点值得庆幸,在故土之上,终于有那么一片我去过的地方,也是父母及六哥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会长期保留下去。故国变化之大,曾经走过、呆过的地方大都已是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找不着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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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4日又记:刚刚在一个摄影网页上看到一些七一二厂旧址美景中,那些废弃了的、空寂了的、曾经充满生机的职工家属区域楼房的照片,转录在此。鸣谢摄影者FOREVER:
以下两张照片取自2020年7月31日阿飞上传的网络视频《江西深山老林藏个印钞厂,曾经辉煌,如今人去楼空,让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