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2, 2014

爸爸 · 往事 [ 五 ]

爸爸的一生是平凡、质朴、任劳任怨、与世无争的。爸爸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微笑,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总共还没听到他说过有一百句话。记得听母亲说:爷爷制定了家族世系命名的排辈序列----炳绍承基业,诗书继日长;爷爷曾经身边跟着马弁;在广渠门外叫架松的地方有咱家18亩地的祖坟;祖上也有人在宫里当过娘娘,我当时人小,娘娘这词儿听着像是老妇人,便理解为是在宫里做女佣的。母亲还说曾有过洋人邻居,早上出门儿遇见会毛儿宁,毛儿宁的打招呼... 难得开口的爸爸有一次也流露出了一丁点儿小小的自豪感,跟着说出了他的某代祖宗也参与了跑马占地。话音未落随即却憨厚地、带着歉意地笑道,那都是丑恶家史了。话题就没接着说下去。当时我也没弄明白辈份的称呼与上下之间的排位关系,所以就没记住爸爸提到的是哪一位。很可惜,爸爸的寡言少语使得我们对家族了解甚少。

四十年代的爷爷和二大爷

四十年代的奶奶

1988年6月27日,我给从未联系过、家住内蒙古、我大大爷的长子、我的大堂兄去了一封信。他在7月6日那天收到、并给我写了回信。说他非常意外接到我的来信,想像中我是一个落落大方、痛快磊落、干脆爽朗的性格。开门见山地给他提了一大堆综合一个“祖”字的问题。感叹:好一个不忘祖辈的女子。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将半个世纪他所知道的家族历史答复了我。

 时年62岁的大堂兄1988年7月给我写的信(截图一)

大堂兄的信中说,咱的曾祖父十九世纪末因故革职,正准备带领全家人返回原籍,途中碰上恭亲王,他出差返京途中遇见咱的曾祖父(与恭亲王沾亲)问清缘由,忙拦劝回府,并封曾祖父为四品带刀护卫。我的大哥也说,我们爷爷的爸爸在大清朝廷里做过官。

大堂兄的信中说,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以前我曾祖父全家居住在北京鼓楼一带。八国联军入侵后残杀无辜,清室家族更是首当其冲。在当时的腥风血雨中,曾祖父自尽,曾祖母带领全家扮成难民逃亡到朝阳门外农村投亲靠友,隐名埋姓。这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每到需要填表格时,我大哥总是提醒我们千万别在民族栏里填满族二字。而我总是在表格中的民族栏里填上满族,这给那个不太懂事儿的我,带来隐隐约约的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感觉。

据我大哥说在老北京他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生活过的地方有两处,一是靠近东城根的贤孝牌胡同6号。后搬到东堂子胡同19号,北平私立大同中学校,后来的北京二十四中那儿。他记得爷爷书房里有好多字画,大青花瓷缸里插着一卷卷字画卷轴,紫檀木箱子里存放的字画要更珍贵些。来上海之前每年要帮爷爷在暑天里晒字画,一般季节更替时爷爷就会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换上一批字画儿。大哥说电视剧《大宅门》里的住宅格局、家具摆设,甚至连生活细节都很像他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家。

大哥说爷爷曾在北洋军阀段祺瑞手下当差,也当过老北京东城区警察局长。


大堂兄1988年7月给我写的信(截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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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9日注】前几天询问了我大哥有关爷爷抓了李三儿的事。我大哥的回信中这样回答的:由于祖父不愿承接捉拿燕子李三之事与段某发生争执当即拍案提出辞呈,告老返乡。



2022年10月10日大哥女儿的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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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段祺瑞,想起大约是1979年,我在H大上中专班时,段祺瑞外孙女的女儿W就已经在系里工作了,中专毕业留所后就和她成了同事,虽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老辈里的这段历史,现在想来也算是一种渊源吧。W给人的印象是清秀、文静、温婉、低调,她父亲是H大的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我还跟她学了英文打字呢。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台老式德国制造的打字机,黑色的铁质机身很重、一个个圆圆的镶边按键相当精致,手指按键时的咔嗒、咔嗒声,铅字打印在纸上的啪、啪声,以及手推回车键时发出的叮、叮声,可谓声声清脆悦耳呢。后来用上了电脑,那轻触键盘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打字时总是下指太猛。

W平时言语不多,是出于她骨子里的、又是在不经意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清逸。而我的不多响是源自我的拙嘴笨舌。

不知什么原因,很多我父母那一代移民上海的外地人都不会说上海话,但估计都能听懂,是不想学呢还是不想说,不得而知。爸爸妈妈到了儿也不会说几句上海话。因为母亲不让我们在家里说上海话,按她的说法是不许在家里翻蛮,只能说北京话,所谓南蛮北侉互相歧视,在过去的年代里时有发生。所以尽管我是上海出生、上海长大,上海话说得并不遛儿。再加上母亲一贯是大人说话没有小孩子插嘴、回嘴的份儿,也许还有点儿从父亲那儿遗传过来的木讷基因,小时候跟人说话,尤其是要争辩时,总有憋得答不上来的时候,非得用普通话才能表达出来。结果呢,没练过贫嘴的我的反映注定就要比别人慢半拍。

然而,我的北京话也是变了调儿的。记得文革初期,我大堂兄居住北京的最小的弟弟,大串联时来到上海,找到了曹杨四村109号楼,在门洞里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地址的家信,跟邻人打听他三叔也就是我爸爸是否还住这儿。那时我们与北京的亲戚几乎没有往来,所以都不认识,又因为他带着红卫兵的袖箍儿,当时我们全家着实被吓了一跳,还以为红卫兵又来抄家了呢。他在我们家住了几天,我跟他说话时老是说阿拉怎么怎么,阿拉去哪儿去哪儿。结果他疑惑地问我,阿拉是什么意思。这才知道阿拉是上海话,尽管我用的是普通话发音,人家一样听不懂。

遗憾的是,当我收到他7月上旬从内蒙古发出的信时,正在着急忙慌地作出国准备。1988年7月16日,我登上了鉴真轮东渡扶桑。到了新的国度,环境、生活还没适应,同年8月和12月又两次来美国过暑假和圣诞,就忘了给我的大堂兄回信。等我想起来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大堂兄已经辞世,再也没有机会感谢他了。在这件事儿上,我一直后悔做事不周全、太不懂礼数了、对不起大堂兄。

最近从大哥和三哥那儿知道,我们家原来住在上海徐汇区,具体门牌是虹桥路84号。三哥说他就出生在那里。至今还能回忆起原来的房子结构、家中的摆设、小院儿里的水缸和水溏。咱家的屋子朝北,背面有一排房子是朝南的门外带走廊。

三哥记得他小时候,有一天,比他大六岁的兰姐给他穿了条裙子和别家的孩一起玩。还记得有一次晚上天黒了,开着灯大家都还没睡,他爬在八仙桌上玩儿,突然发生地震了,那桌上悬吊着的清朝官帽形灯罩的白炽灯来回晃荡。他说咱家小院儿大门正对虹桥路,那时可能也就是一般的两车道的马路。过了马路有片大空地,那里有摆地摊卖东西的、变魔术的、看西洋鏡的、还有好象是看万花筒、拉洋片的(花钱可在那洋片箱子前的小孔里看女名星之类的大照片和剧照,大约有十几张上下拉的换着看),很热闹。再后面就到了上海交大的界河。直到1953年3月搬到曹杨四村116号6室,他清楚的记得那天东西一到,他和大哥就打开咱家的电子管收音机听到电台里正在播放哀乐,那是斯大林去世的日子,所以印象很深。

三哥还说他带过我:在曹杨四村137号后房间窗子前两手围着你,你站着向外看。你那样子就是咱家第一张全家褔中的那样。

也还是在1988年,那年的8月,三哥带着他儿子去了北京。我四姑爸就领着这爷儿俩,祖孙三代一起去劲松一带我们家的祖坟祭祀。截止到1957年,我大大爷是最后一个埋进祖坟的长辈,那里曾经安息了我们家族十三代人。尽管祖坟已在平坟运动时被产平了,但是祖上的一通御赐螭首龟趺碑,也叫王八驼碑,还纹丝儿不动地屹立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原来的松柏、绿草覆盖的风水宝地成了一个小厂子凌乱的院子。据我四姑爸说,那墓碑是不能拆、不能挪、不能毁的历史文物。

1988年的8月,那小男孩儿是我的侄儿


2008年4月,当我想起要寻根问祖、理清家族脉络时,却为时已晚。那个地方已经是一栋住宅楼了,再也找不到这通碑的影子了。当时三哥拍照时没拍碑文的细节照,据说是字迹已被风化、模糊不清了。这就给考证这通碑的具体年代、人物和事迹增加了难度。

1949年以来反复多次的政治运动,使本就寡言少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父亲对往事更是不愿提及,他这样做,兴许也是对我们小辈的爱护,让我们不要为了这些事儿受牵连。如今,上一辈的人都过世了,没有记录下来的,也就无法知晓了。连我们这辈儿给孩子起的名儿,都已经五花八门,不遵循爷爷制定的排辈序列了。

(全文完)

第一百八十四篇


爸爸 · 往事 [ 四 ]

1982年父母亲去北京呆了一年多,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见了亲戚,还有老邻里街坊。1983年的8月我也去北京呆了21天,然后跟他们一起回到上海。

1983年8月,在北京北海公园

1983年8月,在我四姑爸的家门口(北京)

记得那次登上北去的列车时,我带了一摞十几盒儿的饼干糕点等食品作为给亲戚们的小小见面礼儿,我那时一个月的工资才¥42,没钱买当时流行并拿得出手的礼品,像人参啦、蜂皇浆、珍珠粉、还有烟酒等。结果呢,有北京的亲戚说上海的东西就是包装好看。我们回上海时他们也特地在王府井儿买了一盒儿北京点心,那泥黃色、简易质朴、无任何包装设计印刷的盒子跟皮鞋盒儿大小一样,只是在盖子上斜搭着放了一张粉红色印了店名的薄纸,用粉红色的尼龙绳拴着。那盒子里的点心份量确实很足,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是一大块砖头,约莫有五六斤重,而我那些盒子里装的只有四两或半斤的份量,不是我小气,那时店里尽是这样子的精装食品,在此之前的包装也没那么精致。

1983年6月,在上海市普陀区曹杨公园

素来寡言少语的爸爸也会调侃人的,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就那么一回,那天爸爸看到我的一张1983年6月在曹杨公园藤廊边拍的照片,居然憨厚地揶揄道:像是在等人。感觉上是说我在等男朋友。此前,爸爸跟我说过的话从来不涉及交友呀婚嫁的。似乎是看了这张照片才觉得他的小闺女已经长大。

光阴荏苒,28岁那年,与一个认识了多年的男生开始交往。没能守住底线,几天之后,却发现这段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在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年代,原本周围想和你交往的同龄人,即使他们自己不十分计较,但也无法抵御来自父母的偏见和阻力,加之工人新村的家庭背景也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理由,只好不往谈婚论嫁上发展了。为这件事,我受到家里几个哥哥的说教,爸爸也在,这次他没让我去母亲那儿下跪求饶,而是心疼、惋惜、无奈地说,别让你母亲知道。我们都清楚,家教严厉的母亲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将我赶出家门,断绝母女关系,她的决定是驷马难追的。

我兰姐姐去世时,她儿子还在襁褓之中。母亲和她婆家在某个决定上观点不一致,就与他们“一刀两断”了,从此与我外甥也失去了联系。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母亲在说那句话的情景,那时我们在联义山庄安放了兰姐姐的骨灰盒后,还没走出墓园。我姐自说自话去了云南,又自作主张嫁了人也促成了母亲如此决绝。那小男孩儿五六岁的时候,我三哥从外地回沪探亲时,还特地到他奶奶在上海的老宅院那儿弯了一弯,看到门前有个这年龄的小男孩儿,但是没敢上前去认。


这条蓝色印花乔其纱丝巾是我兰姐姐在她婆婆家的病榻上悄悄地塞给我的。 我带着它去的日本,又来到了美国。可怜的兰姐1964年去世时还不到23岁。这盆兰花,是2009年,我在社区的废品回收箱边上捡到的,当时还有五六张油绿油绿的大长叶子,只是那一根长长的花梗头上秃秃的,像是过了花期。我看了实在是不忍,就拿回家来,经常浇点水。不知不觉地过了5年,没想到今年的2月竟然在那长长的枝头长出了六七个花骨朵儿,继而开出了娇美的白花,这一开,到现在已有小半年了,正好用来衬托我兰姐姐的兰丝巾。

后来,爸爸也搭把手帮着母亲一起照看两个幼小的孙子、孙女,日子过得琐碎、平淡、却踏实。老来的父亲有时坐着、坐着都会打起盹儿来。我见了就会轻轻地唤醒他:爸爸、爸爸,您又睡着了。爸爸睁开眼睛,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

1987年5月9日爸爸去厂里领取退休工资,顺便在厂里舒适的大澡堂里泡了个澡。回家的路上在厂子附近曹杨路上的某一公共汽车站出了事儿。据爸爸本人及目击者述说,当时公共汽车上人很满,父亲等到没人下车后正准备上车,不料从车里又冲出三个农村妇女,她们似乎才知道这就是她们要下车的站,就急急忙忙挤了出来,把还没站稳的父亲给搡下了车,倒在地上,头部磕在马路牙子上,路人帮着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结果是颈部严重受伤,导致高位截瘫,到后来都说不出话来了。父亲于5月11日下午3点22分去世。

1987年5月

我四姑爸从北京赶来上海参加爸爸的葬礼。小爸爸四岁,那年,她是爸爸那辈儿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了。我们在花溪路畔那条河浜(原虬江支流)的红桥上留影,从这里顺着花溪路往南(照片里我们身后的方向)走一里地左右就到了小时候住过的曹杨四村。那时的小河两岸是草长鶯飞的自然生态环境,没有人工雕琢的花岗岩护栏。这儿的第一代红桥,小时候多次走过、栏杆摸遍了的那座红桥是木质结构的,护栏是由几个排在一起的、漂亮的大回字格组成的。

网络图片,1959年的油画

红桥附近有一个澡堂和一家米店。这澡堂里有个大浴池,小学一年级时,学校的老师带全年级的同学来过一次,男生们先洗,随后才轮到我们女孩子入浴池。米店倒是经常去的,拿上自家的旧白布米袋儿、粮票、购粮证和钱,买20斤米,扛一会儿、抱一会儿、换着两手拎一阵儿,走走歇歇才能回到家,那时也还不到十岁呢。记得当时籼米每斤一毛四分七、大米每斤一毛六分四。在米店里用口袋装米的时候,总是紧张的,因为两手将米袋接在漏斗口上,米袋底部离开地面有点儿距离,米店师傅问一声接好了伐?回答好了,师傅将漏斗的闸一开,那米就唰地冲了下来。一不小心没接好,米就会冲出袋口落到地上。店员就会递过来一把短扫帚和一个小铁皮簸箕。红着脸低着头慌慌张张地将散落的米扫笼起来,要是后面有人排着队等着装米,那就更丢人了。过去买米、买菜、打酱油都自带袋子、篮子、瓶子什么的,相当环保。

从四村通往五村的杏山路上曾经也有一座小木桥,跨过同一条小河。桥面上每根不宽的木条之间都留有一寸多宽、半尺来长便于排雨水的空格,能直接看到桥面下河水的流动。每次过那桥都害怕脚会被卡进去,越是怕,越是要低头朝下看,越是低头朝下看,水的流动产生的不稳定感就越强,也就越是心慌... 第一次跟本就没法儿过那桥。那桥边上还有一个街道小集体儿童玩具加工组,人称娃娃组,我们109号里5室的王婶儿就在那儿做。我们小孩子经常去那脱落了些许石灰的外墙边儿,向寻宝似的在浮土里捡到几根彩色塑料边角料,3寸来长2分宽的小条儿、红黄蓝绿的攥一小把在手里,时不时的还拿一根还放在嘴里咬。

说到木桥,小学的暑假里经常走路去我爸上班儿的五四二厂看电影或游泳,那厂子就坐落在苏州河北岸,那里有座大木桥,叫三官堂桥也叫曹杨路桥,桥面上也布满了一条条令人心悸的空格儿。

爸爸去世后我做的有关他的梦中,头两次的情景至今记得很清晰。第一次的梦境是傍晚时分,在一片地势起伏、空旷萧条的公园里,爸爸躺在一道矮坡顶上唯一的一条公园长椅上,晚风呼啸、夜幕凄凉。第二个梦是在一大片荒废了的老工业厂区的断壁残垣中,爸爸只身一人坐在一幢空洞洞塌了半壁山墙、露出了钢筋水泥框架的楼房第三层上,双腿垂荡,后又顺残墙边往里隐去。前几天在网上查看资料,当我看到那张厂区废墟照片时,心头一震,那地方怎么就与我多年前有关爸爸的梦中的场景有吻合之处呢。近几年的梦中,爸爸的处境不再是孤独寒凉的了,他有了自己的居处,好像还是套房,有时还在院子里种点蔬果。

这次100岁诞辰,兄嫂们分了几波去东海之滨的墓地祭祀。三哥,四哥、五哥、和嫂子们是一块儿去的。祭祀那天不冷不热,阴天时而有点小毛毛雨,他们给爸妈献上了鲜花、供品、大家都做了饭菜,有韮菜炒鸡蛋、红烧肉、素鸡、豆府干等主食还有肉、菜包子、白馒头、榚点水果等。

第一百八十三篇

Monday, June 2, 2014

爸爸 · 往事 [ 三 ]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又搬到了曹杨新二村,那是三个门洞的青砖青瓦三层楼房,我们家就在曹杨五中对面,那里有63路终点站,每天早上还在梦乡里就会被调度室的头班车发车指令的铃声唤醒。住房面积大了许多,但是在底楼,水门汀地面在梅雨季节返潮得很厉害。好处是住在一楼,就有了院子。我们的前院儿里有一棵枇杷树,五六月里枇杷成熟了黄里透红很诱人。后来我还在后院儿里搭了一个高高的藤架,从H校园荷花池畔的紫藤树上掐了一小枝藤条,拿回家扦插,居然成活了,嫩嫩的枝条缠着架子,出国时还不到半腰高,几年后回家探望母亲时,那藤干已经茁壮成长,枝枝蔓蔓爬满了架子。轻盈的绿叶底下垂挂着一串串清香素雅的紫藤花。

1968年

1968年

小学四五年级的一个暑假,我一个人到五四二厂去游泳,那个游泳池很大。游完泳就在厂里的大礼堂看场电影。爸爸知道我会去,便赶在中午十二点半电影开放前来找我。我在礼堂门外一侧等着,远远的看到穿着背带裤式样工作服的爸爸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走过来。那棉布做的背带裤已经穿旧了而且显得有点儿大,土红、土黄和桔黄三色相互渗入淡出,组成了长短宽窄不一的竖向条状图案,像是一条条挂着的锈迹,我的心里顿时有一种失落感。平时我眼里的爸爸,都是穿着中山装,整洁体面的,可是眼前的爸爸看着令人心酸,第一次在我的心中产生了对爸爸的怜悯。但愿我没有将这瞬间的失落感流露在脸上。爸爸把手中的杯子递给我,里面装的是冷冻饮料,厂子里夏天供应汽水儿和冷冻酸梅汤什么的,那都是在家中喝不到的奢侈品。爸爸陪着我在礼堂里呆了一会儿,有人高声跟爸爸打招呼,并问这是你小闺女吗,是的,爸爸脸上流露出谦和、满足的微笑。没说几句话电影就要开演了,爸爸就回去工作了。

这张照片是爸爸在1981年拍的,东北角上的屋子,大衣柜的镜子里反映出的是朝北的窗子,那时候用的是塑料窗帘儿,因为塑料布不耐折,尤其用旧了的容易发硬、开裂,就索性横向拉到了墙壁里面。


这是在东南角上的屋子里,大约1975年还记得那两床被子的颜色,上面是浅蓝和白色格子图案的横贡缎被面,底下那条是紫红色的绸子被面。床上铺着有大格子图案的塑料床单,那个年代时兴日间用塑料床单罩在布床单之上挡掉点灰尘。其实床铺还是接触空气比较好,被塑料床单罩着反而不利于健康。

读初中的时候开始学骑单车,我和邻居的一个女孩儿每天晚上在路口拦截我爸或是她爸爸,谁先到就把谁的自行车给拦下来,推到曹杨五中的大操场上相互扶着练习骑车。爸爸的车子是28寸男式英国蓝翎牌(Raleigh)自行车,经常被我们给撞歪了龙头、弄掉了链子。爸爸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们,当然我也经常帮爸爸擦车,用布条套住那一根根的钢丝来回拽,把它们擦得光亮发烫。

现在想想搬到新二村的最大好处是,按地段划分我进了曹杨二中,文革前的区重点学校,那可是一个师资力量雄厚、校园也很美的学校呢,我姐姐去云南前也在曹杨二中读书,她是自己考进去的。


我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优良,还得了两张奖状。我们那时中学读四年就毕业了。小学呢一般读六年,我读的是区重点小学,五年制。曹杨二中我们这一届有12个班,每班将近50个学生。四年级那年,年级里举办了钢笔字书法比赛,我最要好的女友L得了第一名,我和12班里的一个男生并列第二名。老师们给第一名的评语是老练,而给我的评语是秀丽。其实我觉得班里有几个同学的字要比我写的好得多呢。那年还得了女子跳高第二名的奖。记得小时候每到比不过人家时(比如谁先跑到前面那棵大树)就会冲他/她大声嚷嚷:第一勿稀奇,第二插红旗。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


记得1973年的某一天,突然爸爸厂里来了一辆小卡车,卸下了一些钉子铁条和工具。几位工人,三下五除二将我们家朝北的一扇和朝东两扇窗子都用手指宽、结实的铁条横七竖八地搭成格子状给封上了。只有朝南的那扇窗子没被封,还能开窗晾衣服呀晒被子。原来,父亲受到厂里的动员报名要去江西工作了,那时叫做支援小三线建设。为了让去外地工作的人员放心,也为了留守家属们的安全,厂子里派人来做防护措施。本来开开窗子就能探出身子去的,这下不行了。本来清澈如洗的月光,透过东窗我用白棉线钩织的团花图案窗帘儿,会在屋里墙上地上投下团团花影,坐在那儿感觉很温馨。这下可好,清冷的月光与冰凉的铁条格子,给人一种在囚之感。

1974年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差录取线10分落榜。心情忧郁地跟着六哥一起登上了列车去江西父母亲处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儿。到莲花县城下了火车,再搭乘长途汽车绕着盘山公路进山。

1978年元旦

第一次进入山区,满目葱茏的山川令人感到欣喜,但是途中也有好多险峻路段又给人带来惊恐,有一个急拐弯是在悬崖峭壁上,路边没有保护性的栏杆,其实一路上就从来没有见到什么保护性的设施,我又是坐在靠窗的一侧,拐弯处窗下根本就看不到路肩,我本能地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熬了过去。六哥因为在西双版纳山区建设兵团工作,每次下了火车,坐长途汽车还要颠簸四天四夜才能到达连队,来来回回多少次了,他已经皮实了。还有,就是大山里偶尔会见到有人穿着黑色陈旧挂满了泥土的衣服,弯着腰,身后背着高高的估计是刚刚从山上砍来的柴禾,看到我们的车子路过会停下来,用他那单纯的目光看着车子驶过,那情景会使人刹那间感到心酸、抑或是悲怜。

终于,我们来到了坐落在棋盘山区的国营七一二厂。那个厂子是国家重点工程,工人们的工作生活一切条件都非常的好。厂区建在山脚下、职工宿舍及家属楼则依山而筑。一条阶梯大道从厂区通往山坡上的居民区,开阔、整洁、大气。山脚下有一道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放眼远眺群山环绕,云卷云舒,真是美极了地方。

2021年10月5日确定位置加了红箭头

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张厂区废墟的照片,了解到该厂遗址作为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在2011年12月22日被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70年7月12日,经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签字批准,在江西省莲花县棋盘山区兴建上海国营五四二厂小三线,定名国营七一二厂。1971年8月28日,主厂房破土动工。1973年4月竣工,7月6日正式投产。1983年10月21日,七一二厂搬迁南昌市。小时候的五四二厂属于国家级保密单位,职工家属都不应该知道厂子里是生产什么的。不像如今,直接就是印钞厂,印钞厂的称呼。

取自2020年7月31日阿飞上传的网络视频,2021年9月27日截图

父母的家在半山坡上,也就是后面最高的那栋楼房前面的、地势较低的那栋楼房的底层,有一室一厅。【2021年10月5日更正:高楼左侧、有红箭头标记的那栋三层楼。两房没厅没内厕有小伙房,见下面我六哥的微信贴图】

2021年10月1日截图


2021年10月1日,六哥的微信

母亲还养了好几只下蛋的鸡。平时老两口经常登上后山锻炼身体。有一天他们带我上了后山,我气喘吁吁的,他俩却似闲庭信步。下山时果然应了那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路很陡,往下看一眼,感觉人就会栽下去,我的双腿发颤、心乱跳、头发晕。于是爸爸走在前面当住我的视线,牵着我的手,母亲走在后面拽着我的衣服,我走在中间,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蹭到了山下,才松了口气。

在山区的宁静中我慢慢恢复了那低落的情绪、却意外接到了四哥从上海的来信,说H大学的入取通知书来了,再一看离报到日期只剩四天了,兴奋的心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这路途迢迢的怎么能赶得上?!马上动身回沪吧,却遇到了大雪封山。多亏善良的老厂长让他的司机开着吉普车,爸妈也陪着坐在车里,一路绕道连夜把我送下山,搭上了火车,赶上了报名截止日。

1974年,厂里组织去湖南韶山毛泽东故居参观,爸爸妈妈在那里的留影

爸爸妈妈,1978年

在网上还找到了题为繁华之后的摄影作品,一个披上了新嫁娘白纱裙的模特儿在曾经欣欣向荣而如今却是一片荒凉的废墟中留影。那一栋栋孤寂的楼房,那一个个空洞的门窗,那一片片荒芜了的园地,以及那仍然紧紧地扒着断壁残垣缝隙的遒劲枯藤,看了令人感怀、感伤、感慨世事无常。有一点值得庆幸,在故土之上,终于有那么一片我去过的地方,也是父母及六哥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会长期保留下去。故国变化之大,曾经走过、呆过的地方大都已是面目全非,再也回不去、找不着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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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2月4日又记:刚刚在一个摄影网页上看到一些七一二厂旧址美景中,那些废弃了的、空寂了的、曾经充满生机的职工家属区域楼房的照片,转录在此。鸣谢摄影者FOREVER:




以下两张照片取自2020年7月31日阿飞上传的网络视频《江西深山老林藏个印钞厂,曾经辉煌,如今人去楼空,让人心痛》:



第一百八十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