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30, 2009

在杭州湾北岸的那些日子

恢复高考的前几年我是在长江三角洲东南缘,杭州湾北岸五四农场里度过的。

从上海的徐家汇乘徐闵线公共汽车到闵行,在西渡口搭摆渡船过黄浦江。上岸后还要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杭州湾北岸那一带,由好几个农场与市属干校连成一片。五四农场占地辽阔,东西长8.4公里,南北宽3.2公里;拥有三十多个连队,每个连队大约二三百人。大多数是农业连队,有几个所属工厂、畜牧饲养场、果园、还有一个渔业队。

渔业队共有六十几个人,一半左右是二十岁上下的上海知青,剩下的是从附近农村招来的有经验渔民。我在渔业队里当出纳,工作时间基本上坐在办公室里拨算盘珠子。除了发工资、财务帐目管理外,多余的工作时间愿意的话就帮着织织鱼网,但我喜欢跟大伙去捕鱼。

整个农场里的河流港汊都属我们管辖。根据养鱼、捕鱼的需要,硕大个农场有好几处我们的住地,一年大约有两次迁移;草房茅舍傍水而居,虽然简陋、但景色宜人、与大自然融于一体。

记得有一处的茅舍门前有一片天然大池塘。阳光中池畔垂柳随风摇曳,月色里莲上蛙声此起彼伏。一条五六十米长,一米见宽绿草相夹的泥埂道将池塘一隔为二。道的尽头横着的是蜿蜒绵延的防海大堤,站在大堤上凭风远眺,大片大片白花花的芦苇荡随风如浪涌动,发出哗哗声响。视野再越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荒滩和沼泽,便是水天相接的杭州湾了。

傍晚在大堤上散步,月色朦胧中,大堤两旁一人多高疏疏密密的芦苇丛和灌木林便影影绰绰神神秘秘的。好在此处偏远以及那时的人性纯朴善良,独自一人在月色下的大堤上散步,根本不用担心有强人出没。倒是夜幕降临后那些随风摇曳草木的影子令人心慌。虽然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但鬼影憧憧会引发奇想,且想越想越怕,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步三回头,从而恐惧感加剧,有时甚至跑着回宿舍~~

我们屋子里住着四个姑娘,有一天突发兴致,征得大家同意在宿舍门上贴了写有:艳兰芬红别墅字样的横幅,取自同屋四姑娘的名字,权作门匾。后又搬进了一位小医生,便又改为:艳兰芬红雅室。尽管宿舍的名字起得很香艳,放在其他年代可能被人们误解为青楼别院,但在那个特出时代十几岁的姑娘却十分单纯。我们为能给自己的宿舍起这样一个烂漫、芬芳、雅致的名字而感到高兴,以为是风雅有情趣。但不久就被老渔民支书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责令撕去了。

捕鱼是非常有趣的事。大家伙儿先坐上载着捕鱼网具的拖斗手扶拖拉机或者电动船,具体要看去哪儿捕鱼才决定是走水路还是旱路,我比较喜欢走水路。

到了地方,几个有经验的老渔民将河道的一头放下一张拦头网。他们将贯通鱼网上端缆绳的两头在岸边的大树上系紧。这缆绳被称为纲,几十只加在纲绳上的白色水浮子在河面上排成一行随波涌动;水浮子抓着纲绳浮在水面上,水中鱼网的网眼就都张开着,这就是纲举目张。

其他二十多人则在离开拦头网一二里水路的另一端放下第二张大拖鱼网。大夥儿分别在河的两岸,象黄河沿岸的纤夫一样,背着纤板拖着这张大鱼网,在烈日下,身子前倾,脚尖点地,一步一步地使劲拖着水中的大鱼网往前走。前胸被纤板胳疼了就把板子挪到后面腰臀部,靠着纤板退着步子走。

一只小船横在水中央,挂着重重的拖网的纲绳,使之保持在水面上,尽管纲绳上多有白色的水浮子。时不时地就有不想被捕的鱼儿跳出水面,翻过鱼网逃之夭夭。也有不幸的鱼却正好跃入那只船中,被那管船的朴实又机灵的矮个子农村小伙子又扑又抓地逮个正着。

有时那落入小船的鱼还拼命挣扎,连翻带跳、劈哩啪啦地与那小伙子进行殊死搏斗,让他上抓下踩、前捧后扑、左突右击,忙得不也乐乎就是抓不着它,甚至脸上还挨了鱼尾巴的打,满鼻满脸溅着鱼鳞与水花。眼看那鱼已经被那人抱在怀里了,出溜地又滑入水里。那人只能边用手掳着满脸的合着鱼腥的河水加汗水,睁大着小而亮的眼睛低头侧目向岸边的人们无奈、羞涩地憨笑。这岸边的人便早看得捧着肚子笑弯了腰,更有甚者笑倒在地站不起来。

河床时宽时窄,河水时缓时急,河岸时坦时陡。常常为了绕开水边的灌木丛,我们还要下河在齐腰深的水中拖拉着鱼网,艰难地行走。


[**2014年12月28日上传此图并加注:近日在网上看到一幅拉网捕鱼的画,是英国风景画家John Constable(约翰·康斯特布尔1776 - 1837)画的。画面里人物的神态、动作和使用的渔具,以及拉网时的布局,跟一百多年后我在农场捕鱼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画面上的岸比较平坦,而我们农场里的河流两岸,近水处大都长满了杂草灌木**]

姑娘们娇好的面容怕被骄阳晒黑、海风吹粗,各自脸上裹着毛巾,头上戴着大草帽,还将草帽的帽沿弯下裹住两耳侧。再热的天也都穿着长袖衣服,尽管热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漓。

从过路人眼里看,这些身穿退了色的、打过补丁的、汗迹水迹片片的劳动服,头上还包着裹着的人形像真不咋地。但当他们看清了这些妙龄女孩儿们顶着火辣辣的烈日、在背纤拉网艰难行走时,都不由得投来怜悯、惋惜的目光。

有一两次遇到排着队出工的农场知青路过,许多人便都指着我大叫王芳!王芳!啊芳!啊芳!英雄儿女是那个时代仅有的几部电影之一,王芳是里面的女主角。

要走三四个小时我们才能到达拦头网那一端。但是在这长达几小时的拉网过程中我们始终是笑啊唱的,仿佛烈日、酷暑、寒风、细雨、泥泞与艰辛都不能使我们消沉。

到了终点,我们用这张拖网把拦头网包抄起来,将鱼虾团团围住,并缩小范围。范围越来越小,各种大鱼小虾们也就越发一个劲儿地蹦跳着力图挣脱,溅起一簇簇水花。当然也有侥幸真落网逃脱了的,那便应了古人的那句话:鲤鱼脱罢金钩去,摇头摆尾更不回。

当鱼网收拢时,人们几乎是精疲力竭了,衣服湿漉漉的、满身泥巴、汗水、鱼腥气,汗津津的脸上、手背还沾着片片闪光的鱼鳞,但都是喜洋洋的。


[**2015年2月18日上传昨天在网上看到的这两幅捕鱼收网时的油画,是英国画家James Wallace(詹姆斯·华莱士1872-1911)在1907~1908两年里画的。这场景、这动作、这方式几乎都跟六七十年后我在农场捕鱼收网时一模一样,只是我们的人有十多个,当然人种不同,渔网也大好多**]


鱼网围拢后,接着就是将鱼捞起来,分类、过秤、销售。

这时的岸边人声鼎沸,已经有好多想买鱼的人们拿着大筐小箩高兴地拥挤在那里等候了。

那时一斤白鲢、花鲢也叫胖头鱼、鲤鱼等只卖两毛一分钱,最贵的象青鱼、草鱼、扁鱼、鲈鱼等,还有大闸蟹也只有四毛二一斤。

河里的鱼类品种很多,有大有小、有白有黑,有肥有瘦、有宽有窄,有头大的、有头小的,有身子圆滚滚的有身子扁兮兮的,林林总总。

跳出水面鲜活粉嫩亮晶晶半透明的河虾被我们抓来在河水里涮一下生吃。两手捏住还在不断挣扎的虾的头尾送到唇边,虾背朝外,微启双唇只轻轻一抿便把里面鲜嫩的虾肉吃到了嘴里。要达到手中的虾壳还完好无损那是要经过反复练习的,那个船里抓鱼的憨厚小伙子就示范给我们几个看了好几次。

近水楼台先得月,渔业队每天的伙食自然也离不开鱼了。活鲜的鱼不用高超的烹调技术怎么烧都是美味佳肴!

最初我们不知道鱼的美味之处,只吃鱼背上的肉。老渔民告诉我们鱼身上最好吃的地方是鱼头、鱼肚、鱼尾巴、鱼划水。哈哈~~果然如此。

我们还把自己买的鱼从背面用菜刀剖开、展平,清理干净,两面都抹上盐放在脸盆里层层撒盐,压上大石块儿淹两天,然后再挂在阴凉通风的大树下让风把鱼吹干,等到放假时好带回上海。

记得有回放假,我买了刚刚抓上岸的两条五六斤重的大青鱼用粗尼龙绳子串起吊在自行车后坐架边。等骑到了宿舍,下车一看我的鱼不翼而飞了。原来那有半个小指头粗细的尼龙绳被鱼的重量坠着在铁坐架边磨断了,掉在了我骑车一个小时的路上。

每月5号发工资,有时正值队里放假期间,我就要比别人早几天回队准备。虽然治安情况良好,但防备之心不可松懈。晚上睡觉时候我会用桌子凳子将门窗从里面牢牢抵住。冬天还好说,夏日的闷热就不提了。说到锁门,我这人是比较粗心大意的,至少有两次我办公室里保险柜的门没锁,一大串钥匙还插在上面。被同事发现后都大呼小叫的找我,那里的钱从未少过,要知道当时每人每月的工资才三四十块,保险柜里少说总有三五百元的。要是销售的鱼钱还没来得及去场部银行交掉,可能更多。

有一次,通过中港水产收购站站长的筛选与帮助(当时我们都住在站里,帮助收购来的鱼虾分类。筛选的方式是让我们几个吵着要跟着出海打鱼的姑娘,每个人就地转圈,几圈下来头不晕的就行。结果转得姑娘们是东倒西歪,旁边看的都捧腹大笑),我一个人还真上了在东海上打鱼的渔船,跟着他们出了两个小时的海,很是兴奋,就差了点儿胆子吃他们的河琢鱼了。不吃河琢鱼就不知道东海洋的滋味儿!他们说。后来在日本吃过,5千多日元一盘河琢鱼刺身;鱼片切得如纸般薄,粉粉的、嫩嫩的透着光亮,在盘子里薄薄的码了一圈。没吃出什么不同寻常来,也许量太少了,也许是没有细细品味,也许是我的味蕾迟钝~~那是后话了。

陈旧、木质的大鱼船上大约有五六个朴实无华的青壮年正宗渔民。看他们在波涛滚滚的大海里撒了网。收网时我也出了把力,跟他们一起将沉甸甸的鱼网拽上船。

回港的时候我站在没有遮拦的船头上,为的就是显摆,用现代话叫装酷,让那些个没能出海的羡慕。

海浪啪!啪!地拍打着船头,溅起无数浪花,打湿我的裤脚。我那剧烈的心跳直捣嗓子眼儿,表面上却佯装镇静,目光稍稍仰视前方不敢朝下看,因为我转了圈后也是不知东西的,如果看了下面移动的海水一定会头晕目眩。现在想想都后怕,那时只要渔船稍微摇摆一下,我很有可能就掉到水里,我的游泳水平还真不咋的!

有一次跟同室的一个女孩被队里的一个人气旺的本地职工邀请去他家作客。他家在奉贤县四团的一个十分幽静的地方。

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农家旧式瓦房,坐北朝南,正厅与东西厢房连接。

门前空地上有一眼井,边上自家种有几棵枣树、果树。再往前看是一望无际的公社大队的麦田。屋舍的西、北两面被一条宽宽的、清澈见底的河流环绕着,极目远望不见邻家。屋子后面,河道的弯角里是一大片令人暇想的竹林。

我们到时,正房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门框久经风吹雨打油漆剥落,露着木头本色。阳光大刺刺闯进屋里,照亮室内一片被踩得光滑结实的灰白色泥地。高高的门槛儿,中间部位被旷日持久的跨越磕碰,磨损得有点下弯,两个小小孩儿坐在光洁的门槛上玩耍。

朴实、清瘦的女主人,将屋里屋外收拾得乾干净净。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地把西瓜放在井里冰镇着,还特地宰了一只老母鸡。一个大点的男孩儿帮母亲做下手,在河边儿抓了几只青蛙做下酒菜肴。娘儿俩在自留地里摘了青菜、黄瓜、西红柿等时令鲜蔬、烧饭做菜、灶前台后忙了整整一个上午。

当年的新大米加井水,用柴禾烧的灶做出的饭,那真叫好吃极了!是老呆在城市里的人根本没有享受过的美味。地里刚摘采的新鲜蔬菜、鲜鱼活虾美味鸡汤,这顿饭我们俩吃得忘了回家之路。

饭罢,主人让我俩到屋后竹林子里小憩。厚厚的落叶踩在脚底下沙沙作响。在林子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放块大大的磨得光滑的厚木门板,躺在上面听任微风拂面、发丝纷扬~~

四周围拔地而起青翠欲滴的竹子细梢,高高地聚集在头顶上方随风摇曳。透进林子的缕缕阳光被微风中的竹叶筛碎,随意抛洒。暖暖的斑驳阳光落在身上令人陶然欲醉,耳畔飘来远处的蝉鸣中加杂着隐隐约约的捣衣声~

一阵瞌睡袭来~~任凭今夕何夕。

殷勤好客的小男孩儿,在院子里忙着用杆子打下枣子、摘桃子、砍甜芦黍,悄悄地走进林子,将鲜美的果物轻轻地放在假寐着的我们身旁。

多么单纯的日子!多么朴实的生活!令人终身难以相忘。

 



记忆中我的农村生活除了如厕不甚如意,其他都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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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30日图片编辑

第十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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