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一个仲秋时节的清晨,开车路过小溪奥特雷特。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溪谷里雾气腾空弥漫,闭着车窗都能听到沟壑中瀑声隆隆轰鸣。
停车小踱,但见金叶秋红点点、清水迂流湍急;秋阳初照、树影西斜、乳霭如烟。

小溪两边的密树丛林中还留有二百多年前的磨坊遗迹。荒芜了的汲水石阶木栈桥默默地诉说着曾经。风驰电掣的列车载着历史远去了,尘封百年的铁路怀着依恋等待着。
早在铁路还没发明的年代里,来到这里的殖民者们大量依靠、利用水力资源及运输,在这条漫长的溪流两岸建造了许多水坝和磨坊,到了1800年代早期发展到将近四十个小型工厂、家庭作坊。有面粉加工厂,锯木厂,酿酒厂,造纸厂等等。而到了1900年,沿岸只剩下五家用稻草造纸的工厂。最后一个水涡轮机在1968年停止运作。
1992年8月23日午后,烈日高照,从日本回来过暑假的J建议去奥特雷特步道远足。估计是炎热夏日的慵懒,小溪边步道上不见游人往来。虽说是依树傍水,走在枝繁叶茂的林子里还是觉得有点儿闷热。
只有来到溪边开阔地带才能感到徐徐微风。也许是热、也许是渴、也许是累,我们俩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渐渐地都不啃声儿了。偶尔地,J会停下来在灌木丛里采摘野黑莓送进嘴里解渴,我嫌没洗过就没敢吃。
Fen,我考虑很长一段时间了,站在一片于微风中摇曳的水枝柳(loosestrife)和水烛(cattail)丛旁,J开口了。今后咱们还是分手吧,J吞吞吐吐地对我说,眼睛却没有朝我看。我们的生活理念、社会价值观以及政治见解都不同,其实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
我站在布满沧桑沉默着的老槐树的浓荫下,心揪着疼痛着,但我却平平静静地轻声应答道:嗯。
清澈的溪水从库克湖缓缓而来,流过错落的石灰石滩形成喧嚣奔腾的瀑布、湍急地流向塞内卡湖,带走了曾经的繁华岁月,也带走了当下。
瞬间枯竭了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任断壁残垣的旧水坝与青葱无忧的小树林,在绚丽的阳光中恣意尽情地渲染着古今。
个把月前他电话里说过一个人在日本太寂寞了,想要我回去。心里只想着不能打断这个三年移民程序,我婉转地没有答应他。当时就有顾虑,如果婚姻失败了灰溜溜地回国,等待我的恐怕只能是唾沫星子和鄙夷的目光。美国相对宽容些,至少找一份儿普通的工作不会由於种族、性别、年龄或家庭离异等因素遭到歧视。
尽管我们结婚四年多一直处得相当和睦,彼此心里即使有咯硬也没有脸红吵架过,但也并非一切随心如愿的。比如他因为海外工作的流动性比较强,觉得还不具备给孩子提供教育成长所需的稳定环境;没有孩子,那么我就想继续读书深造,但是他一个人的收入没法负担外国学生在日本的昂贵学费;如果没有相关学历,也就没法承担体面的白领工作。说实话,当时我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这些环环相扣的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一到美国我就可以学习驾驶、有人介绍工作。后来才发现在美国没有居民身份(或者只有留学签证)连找个零工贴补日常开销都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负担学杂费用。
当时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取得公民对今后在这个社会立足很重要,我可以自己付学费、为职业前途打下基础。耐心地等待三年期限所剩不到一半的时间、取得公民身份,在我看来,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他这种虚荣心强的知识分子在我身上一时看不到前途,在日本时他就不想让我出去打工,说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干蓝领活儿。这次回来发现我在面包房里打杂,对这碌碌无为的生活还挺知足;看到我菜园子里那些累累果实,不禁夸奖的同时也还流露出失望。
现在的这个Fen是否当年在大学里工作、带着远东古国神秘的那个Fen,那个矜持、含蓄、羞涩,具有求知欲、进取心的女子?
他刚认识我的时候给我的信里说,遇到你就象在我的心里砰地打开了一瓶香槟(it was like uncorking a bottle of champagne in my heart)。他离开中国后,在美国度假时来了一封信,我没回。去日本工作后,又在来信的附言里说:请给我来信,行吗?不能和你见面、说话[的日子]相当难,仿佛你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又附:勇敢点儿!(PS Please write me. Can you? It is difficult not seeing you or talking to you. It is as though you have disappeared from the earth... PPS Have courage!)还在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带有几分委屈的、可怜兮兮的汉字埋怨:你不写信我!
现在他提出分手,也不能全怪他。刚来西方,我没有意识到这里很少有夫妻为了家庭共同的前景能够接受短暂分居所付出的牺牲。我隐约觉得心虚的地方是没有及时回日本,出来那么久了却还没找到生活的方向;更谈不上对今后有个清晰的计划,抓紧时间为升学、就业作准备,并让他一起看到共同美好的未来。妄自菲薄是我的习惯,遇事儿先琢磨自己的不是。我木然地戳在那匆匆流过的激流岸边,痛苦地看着往事象过筛一样快速在眼前漏过随风飘走、几颗没滤过筛网的大粒儿便是问题的症结、自责的对象,但表面上我却一如既往地平静着。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J看我没有表情、不声不响,便打断了我的思路。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面对着古树我心里念叨着。遒劲的老槐树轻轻地舞动着它的新枝嫩叶,报我以安慰与希望。
你有什么遗憾吗?
没能有个孩子,我低着头喃喃道。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成全你,我会对孩子负责的,但是你不能带着孩子消失,我的孩子要在美国接受教育;也能让我母亲经常看到他/她。
我无语。就算他负责抚养孩子,一个离婚的女人怎么可能又带孩子又读书或工作?不知道,也根本无法想象。
先不要告诉母亲,回家的路上他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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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日图片编辑
第八十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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